時過八月,高濟之勢見見好轉起來。倭奴沒有再從本土增加援兵,這點我並不奇怪,連年戰火,能派出三十萬大軍已經很勉強。但是我軍算上援軍還不足二十萬,聖上南北還要用兵,還要組建水師,要再增兵高濟,恐怕也困難。看來此戰的確是要慢慢磨了。
上天憐我,雖然高濟戰火不熄,卻風調雨順,地裡的糧食居然早熟。申楨秀弄了一幫老農議事,最後都說今年可望再收一季。我聽了心中直笑,京師的儒生都說什麼“天人感應”,若是人禍太甚便會引起天災,此番高濟似乎不在此例了。
八月半,中秋佳節,比之乞巧更加隆重,加上糧食豐收,清平真是過年一般。不過我不是來高濟過節的,探馬報:倭奴大軍兩路出春川山口及烏嶺山口,號稱年內要滅了高濟,置高濟縣。
休整過的大軍過了七萬,我開始尚不敢擅立新營,但是有了聖上的“便宜行事”之後,我便命鄭歡麾下盛存恩領清平營統領。因爲清平營中有一半是高濟人,我又命金鑫常常過去幫着教導。
李健的確不是庸醫,劉欽傷得那麼重,也在七七之後沒多久就康復了。李健抱怨鄭歡送美女給劉欽,害得劉欽沒有把持住,多修養了三五天。鄭歡卻一再堅持,若是沒有那個高濟美女的按摩,恐怕劉欽還躺在榻上。不過不管怎樣,我把輜重營擴編成了兩萬人,一般兵士也要操練格鬥,以免重蹈覆轍。
八月二十,天色未明,我的大軍穿出了清平城,目標乃是春川口。我要去劫了敵人後路,留下一顆釘子,免得他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更有一層,若是李渾能率十五萬大軍鎮守住平圖,我便能乘着倭奴敵後空虛,揮軍南高濟。到時,倭奴就真的成了米缸裡的老鼠。
軍行十里之後我讓人打旗,仗着高濟兵士,我的威名傳得很遠,即便窮山僻壤都有人慕我之名而來投軍。如此更堅定了我要奪下春川口的決心,打通南北兩路。
一路上越來越多的高濟人要投軍,我真擔心到時候我就不能稱自己是大越王師了。不過劉欽很高興,新人統統歸編在他輜重營。一月之後,輜重營已經超過了三萬人,劉欽也開始頭大:“大夫,糧草……”
他的抱怨我一概不理,讓他自己想辦法去,只是偶爾也幫着他寫些借條。當然,因爲高濟人傻得真會因爲借條而給錢給糧,所以我也不能讓麾下的將軍們隨意亂借。至於成敏沐英傑鄭歡欠下的鉅額“軍費”,我只好發了一紙告示,通告高濟地方官吏,日前有人以王師之名招搖撞騙,王師統領大夫明可名要求地方上加緊追查,以維護王師清譽。
大軍行的久了,難免有撞“鬼”的時候,倭奴的散兵或百十人,或千百人,倒也消滅了不少。至於俘虜,統領們倒是有些意見。鄭歡等人十分反對我將他們統統放走,再三說要殺一儆百。
“殺光了還去儆誰?何況,你殺的越多,敵人復仇之心也便越強。原本是他們無理,現在反而振了敵方士氣。”我道,“兵者有生殺之德,放他們回去,瓦解敵軍士氣,日後我軍才能打仁義大旗,勢如破竹!”說這些時,我也總算想明白了“生者死之根”的道理。
史君毅大概擔心見到將帥不合,折中道:“莫若將俘虜右手手指砍去一根,以爲標記,若是再被抓到則殺之。”我心中尋思,如此似乎更容易打擊倭奴士氣,便點頭同意。鄭歡耍小聰明,傳令全軍,斬去俘虜的右手大拇指,如此一來,那人再也不能右手持物了。
春川山口,有春川關。名副其實的關卡,靠兩旁高山鎖住了南北交通要道。城頭是倭奴的軍旗,一朵血紅的花。犬三告訴我,那是櫻花,最美時並非開放時節,而是凋零落下的片刻。所有尼番武士都以爲“天皇”效忠而驕傲,所以喜歡這種毀滅的美。
我列營關前,準備着功城器具,一副要急攻春川關的架勢。倭奴倒也不客氣,當夜便來劫我大營,只是我早有防備,沒讓他得逞。交戰多時,我已經知道倭軍喜歡硬戰,對於“兵者詭道”一語實在不得精髓。我見過唯一一個有些智將模樣的,便是野狼灘頭那個紅甲武士,清掃戰場時並未見到紅甲,想來他是逃了。
關卡之所以難破,不僅因爲關高城固,還因爲有後援。若是孤零零一座雄關,連個援兵也沒有,失守只是時日。兵法有云“下兵攻城”,其實照我看來,也只有下兵會守城。城只是點,路卻是線,點是死點,線是活線。貪圖一城一地的得失,庸將也。只有破敵之軍方算勝道。當然,最好還是不戰而屈人兵,而這似乎已經成了兵家的神話。
所以我當初不會固守琺樓城,也不會要漢平,若是來攻清平的敵軍強硬,我也不會在清平住那麼久。有人說兵勢如水,是水就要活,死水只會發臭。
九月三十,我軍鄭歡部出現在春川山口之後,兩軍夾擊春川關。倭奴絕對想不到我居然悄悄派了一萬人翻山越嶺。所以他們更加想不到,他們見到的一萬人之後,還有兩萬人。成敏沐英傑這對搭檔,掃蕩了春川山口南方的幾個小城,招募當地壯丁組成了高濟營——輜重營。
倭奴守春川關的兵力在八千至萬人左右,困守半月,終於決定出關血戰一番。我不是什麼時候都會下賭開盤的,所以北面有阮睦、盛存恩、劉欽三營,南面是我鄭歡、成敏、沐英傑三營,戰力相當。當然,崔鎮泰統領的高濟營還只是一羣烏合之衆,算不得戰力。
兵法說五倍擊敵,我現在三倍,估計也有一拼之力。
倭將選對了方向,卻選錯了時機。
我說他選對了方向,是因爲他選了我這邊。他一定以爲“越大夫明”的旗號只是虛張聲勢,沒有一個主將會隨軍走上百里山路,冒那麼大的風險突擊敵後。
對我來說,他選對了。
我說他選錯了時機,是因爲他現在纔出關血戰。若是我軍剛到,他們便給我們一個下馬威,或許我會有些心煩意亂。若是十天前,趁成、沐兩軍伏擊倭兵援軍時出關突圍,鄭歡的正威營恐怕又要來次血拼。但是現在,三萬大軍嚴陣以待,他來只有投降或是送死。
對他來說,他選錯了。
我雖然不齒犬三的爲人,卻常讓他告訴我倭國亂戰之事。從他的故事裡,我知道倭奴有種精神叫做“武士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忠君愛國的一種,卻顯然覺得他們有違常理人倫。
血戰三個時辰,天色漸暗,雙方鳴金收兵。我終於明白了站高遠眺的好處:即能把握戰況,又不會看得太清楚。每每看到底下一蓬蓬標出的鮮血,我總是抑止不住地有些發冷,實在難以想象衝在第一陣的人是怎樣一種感觀。
三營損耗共七千餘人,算是很大的傷亡了。我輕輕地在戰報上落了印,交給孫士謙備案。
晚間我讓戚肩推我出去透透氣,走出沒多遠,我便聽到一個稚嫩的哭聲。或者,說得準確點,該是抽泣。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我示意戚肩停步,卻又不想這麼就轉身回去。一聲聲的低泣給了我無盡的遐思,呆呆停在那裡。
“芋頭,哭完沒?山貓死了我們也傷心,但你不吃飯咋怎呢?”一旁有人勸他。我知道“山貓”不會是真的山貓,就像他不會真的叫“芋頭”。
“我吃、吃、不下。大哥、大哥是替我擋的刀子。”芋頭抽泣着。
旁邊那人也沒再勸,只聽到扒飯的聲音。過了一會,那人才又道:“想想也是,昨夜介還坐一起認書識字的,今晚就沒了。唉,這也沒法子,你沒聽人說嗎?生死有命!誒,他有那個命在那,今天就是不替你擋刀子,他還是會死。你小子既然還活着,怎麼地也要把山貓那條賤命也活了吧?”
我心頭一跳,回味着這個九死之餘老兵的話。
沉寂半晌,那芋頭止了哭,道:“不都說咱們大夫是破軍星下凡嗎?怎麼還死人?”
我的如意差點失手。聽他這麼一說,自己也有欺世盜名之感。
另外有人鬨笑,道:“當年的虛國老總聽說過吧,那是正牌的武德星君轉世!打仗不也照樣死人?我聽我一個表叔的堂哥的姨妹夫的大伯說,當日虛國老打起仗來,沒一次不是死上萬人的。話說回來,人家那邊死得更多,對吧。”
當下又有人問他那個表叔的堂哥的姨妹夫的大伯是不是跟着國老打過仗,他便開始大說當年師父的用兵如神,英名神武云云。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兵數,動輒百萬千萬,我聽得心驚,讓戚肩推我回去。
三日後,春川關守軍投降,倭將上地完雄剖腹自殺。當時犬三也和我一起看到了上地完雄的屍體,他指着屍體腹部的十字道:“大人,他們的武士道就是如此,用死來洗脫戰敗的恥辱。”
“那也不必把身子蹂躪成這樣吧。”我倒吸一口冷氣。
“大人,剖腹是武士的榮耀,而且剖腹還有諸多講究,比如一字切,十字切。他用的就是最痛苦的十字切,先把刀刺入腹中,然後往左拉,然後再拉回來,往上往下拉,最後再往右拉到盡頭纔算成功。”犬三比劃着說道。
我有些作嘔,揮揮手,讓人把他擡走。
“大夫,他也算忠勇之將,是否立個牌子埋了?”石載在一邊問我。
“若是攻下這裡的是陳裕,那倒不妨把他好生葬了,再立個墓碑。可惜,攻下這裡的是我。”我讓戚肩推我別處巡視,聽見孫士謙把我的話說明了給石載:“大夫的意思是說,只有棋逢對手的敵人才值得尊敬。”
戚肩在我身後偷笑,道:“先生,你一下子把兩個死人都罵了。”
我也抿嘴一笑,又覺得自己氣量的確如師父所言不夠宏大,有些慚愧。只是陳裕領着五萬大越子弟,居然悄無聲息地死在異鄉,屍骨不存,實在讓人窩火。
此戰我方損失七千餘人,攻下了春川關,敵軍守關略近萬人,俘虜三百衆,餘者盡殲。
關內,我召開軍議,七位統領坐於堂下。軍議是不能讓無軍職之人蔘與的,當日我正爲此而引起衆多統領的疑惑。我不同於大帥,所以沒有敢讓金鑫參加,以致崔鎮泰坐在下面如同一尊泥塑。
本來史君毅是不願意崔鎮泰參加軍議的,他覺得高濟人一來靠不住,二來也沒有足夠的戰功忝居高位。不過我既然下定決心要用高濟民心,樣子總要做足。我也讓金鑫提前告知了崔鎮泰我軍的規矩,聽說他感動得涕淚縱橫,如此也就夠了。
“標下以爲,我軍當固守春川關,等倭奴回兵之時予以痛擊。”石載第一個發表意見,指着沙盤道。其實他的想法不錯,和我早先的想法也很近,卡住春川關,打通我軍南北要道。但是春川關實在太容易失守,劉欽看過之後說可以囤積大軍半年之糧,而我軍只有兩月之糧。
“大夫,末將以爲,我軍不宜固守春川關,容易被倭奴兩面包圍,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史君毅道。
我盯着沙盤,唯一有感而發的便是一句:“十月了,高濟的十月能凍死人啊。”說着,我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聽說,將領們私下都傳說我和大帥很像,召開軍議卻早有了主意。大帥的脾氣我也算知道一二,聽他們這麼說,我只好苦笑。其實,我絕對不敢不聽旁人的進言,只是我不自覺地讓他們以爲他們進言之前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事實上,我往往事道臨頭纔會有主見。
倭奴並不在乎春川關的失守,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探馬回報,倭奴大隊人馬從烏嶺山口北上,直逼平圖。
我暫時留在了春川關,但沒有固守的打算,只是等着北方的軍報,已經有日子沒有收到探馬營的消息了。
十一月初三,春川山居然下了場雪。
我醒來時天地白茫茫的,嚇了我一跳。早前劉欽還說冬衣不很充足,已經有兵士凍傷,現在不知置辦得如何了。戚肩睡得太熟,我把門外的兵士都叫來了,他還沒醒。我穿了衣服,讓兩個兵士推我去輜重營統領的宿處。
劉欽一早就起來了,似乎和麾下的幾個官長商討着什麼。我知道自己不該打擾他們,只是在簾外等着。他們沒一會也就散了,陸續出來,見我等在外面,劉欽連忙行禮,推我進去。
我在火爐旁烘了烘手,道:“兵士的冬衣可都發下去了?”
劉欽兩眼滿是血絲,卻笑得爽朗,道:“昨夜我和幾個衛尉帶人去新義把最後一批冬衣接回來的,剛讓他們發下去,人手一件,不會有人落下。”
我連聲道辛苦,又關照他重傷初愈多多休息。劉欽倒是爲了此事頗爲得意,說起路上的趣事。原來,在離春川關還有二十幾裡時,有輛馬車的輪軸斷了,衆人正束手無策之時,剛好又有一羣高濟義兵以爲他們是倭奴,把大家團團圍住。
“大夫,幸好這次我帶了一班高濟兵,跟他們一說是大越王師,他們一個個都下來幫着抗冬衣,連斷軸的馬車都硬拖回來了。這些高濟義兵,只會三個字,就是大夫的名諱。哈哈。”劉欽說得眉飛色舞。
我也笑了,道:“那些義兵呢?莫虧待人家,也幫了我們一晚上。”劉欽又笑了:“大夫,哪裡還是人家?來了春川關他們就不肯走了,我跟崔鎮泰說了,編他那裡。”劉欽見我有些遲疑,又道:“先生可是擔心尾大不掉?”
我的確有這疑慮,不過給劉欽這麼一說倒不好意思承認了,正好把多日思慮的事告他知道:“我剛入高濟之時,頗有小人之心,甚至爲了早日達成王命而害高濟百姓之命。唉,我想過了,崔鎮泰部,就當留給高濟王的謝禮,待我軍班師,輜重武器都留給他們。以後有些戰陣也要讓他們磨練磨練。”
“大夫仁義,末將感懷頗深。只是自出漢平來,大夫總是鬱鬱寡歡,末將以爲,大夫實在不必爲了戰死者傷懷,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求不得的。”劉欽道。
他提到的“漢平”二字已然成了我的心魔,心下慘然:“生死有命?真是天定的?真是老天要我造下這麼多的殺孽?”嘴上卻道:“我知道你們幾個統領說我婦人之仁,只是我揹着這麼多條人命,實在快活不起來。”
劉欽低頭笑了笑,道:“大夫,末將和鄭將軍是同科的武進士,就是不敢殺人,所以軍功升得慢,後來索性轉了輜重營。其實大夫別看鄭將軍嬉皮笑臉沒正經,他開始殺人之時也是如大夫一般。只是沙場之上,我若不殺人,人便要殺我,與其被人殺,不若我殺人,就是如此。”
金繡程說的:“對仗之事,可是隻有提刀對戰於沙場?兩軍相抵,天地日夜,無時無處不是沙場!”聲猶在耳,我卻還是忘不了漢平……
“大夫!探馬營軍報!”史君毅從外衝了進來,滿臉喜色地遞給我新到的軍報,“倭奴軍中流行瘟疫,日死百十數。”
這我早就猜到了,只是……“倭兵爲何於臨津江固步不前?”我問史君毅,臨津江號稱江,實爲河,過了臨津江便可一日百里兵臨平圖城下。破了平圖,倭兵就佔了高濟全境,我部也就成了被圍孤軍。
“是否因爲瘟疫?”
“不對,兩位將軍,你們聽這句:‘我軍死傷不重,與高濟勤王兵五萬共守臨津江。’兩位,他說的我軍又是何軍?”我問道。
史君毅略一沉思,道:“末將也覺得突兀,但並不難猜,該是李將軍的援軍到了。”
“我想也是。”我低低迴了句,“但是李將軍到了平圖之事,爲何沒有回報?”
史君毅眉毛一挑,道:“莫非,我們的探馬被人劫了?該不會那麼巧就碰上倭奴吧。”
我搖了搖頭:“未必是倭奴,天寒地凍,路上有些什麼意外很難說,而且探馬營沒有高濟人,這裡到底還是高濟啊。”
“大夫覺得高濟人能靠得住嗎?”史君毅問我。
“靠不住也只有靠他們了,有道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你去各營挑些聰明刻苦的,回來操練一下吧。我也覺得探馬營有些吃緊。”我對史君毅道。
史君毅點了點頭,又問:“李將軍那裡怎麼辦?”我皺了皺眉,反問:“高濟各個郡縣勤王的怎麼才五萬?莫非高濟王那麼不得人心?”史君毅苦笑:“高濟號稱隱士之國,一百年前,其國君還下過不準開採金礦的聖旨,就是怕人窺測。現在能有五萬就已經很不錯了。最早的二十萬守軍在給倭奴打垮之後,這是最大的一支高濟王軍了。”
“對了,史將軍,麻煩你去查查,南高濟的義兵共有多少,只要有十萬衆,我便要拿下熊慶州!”熊慶州是高濟南部最易守難攻之地,羣山環繞,聽說四季如春,農產豐富,若是取了這裡加以固守,倭奴便永遠不能安睡,不像春川關,丟了便丟了那麼不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