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元年的三月二十三發生了許多事情,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便是我體會到了作爲一個掌握萬千人生死的人所應有的心境。阮睦的龍門營還是晚了,一直到二十三日的巳時方到,不過我沒有怪他,只是讓他伏於城西南十里,在成、沐部之前再設一道伏擊。
二十三日午時來的軍報說倭奴第三批援兵二十萬已於五日前在洛東江口登陸,攻佔了昌元。我雖然心跳得快了,卻努力不表現出來,只是命幾個文吏草修奏摺,讓聖上決策。或許也正是倭奴援兵已到的消息,讓那支攻略漢平的倭兵不得不放棄追趕成、沐部,調頭朝漢平急進。
二十三日申時,我終於親眼見到了那支勢如破竹的倭兵。
倭兵沒有將旗,他們的旗幟上繡着一朵紅花,與鐵與血的戰陣可說格格不入。倭兵幾乎都是步兵,只有前排的大將騎着馬,陣列有些散亂,我若是那個將軍,一定不會今日攻城。但我不是他們的將領,我勞民傷財做了這麼多是爲了殺死這些人。
城頭上除了我握着如意,只有戚肩挺着我的大旗——越大夫明,聽說倭奴文字中也有些漢字,他若是讀過書,該認識的。我輪椅之下的城門大開,整座漢平城也幾乎沒有聲音,倭兵一定也在疑惑。
“兀那倭奴,你可懂華夏言語?”我讓戚肩朝他喊話。戚肩的聲音有些抖,似乎在膽怯。其實剛纔我也有些怕,不過我已經不怕了,反而洋溢着一種祥和平靜的感覺。
“你們是唐人軍?”那人的漢語雖然不準,還是能聽懂的。果然如韋白所言,我朝有唐一代,倭奴大派遣唐使,學習華夏文化,故倭奴不同他族稱呼,他們喚我們作唐人。
“大越平倭大將軍,中散大夫明可名,來將通名。”戚肩的中氣十足,比剛纔也多了些氣勢。
“尼番國足輕大將淺井雄二,見過上國將軍。”那人還算知禮,在馬上向我行禮。華夏向來禮尚往來,我當即道:“本官看你也算知禮,速速退兵,告知爾王,若要執迷不悟,我大越雄師定然不會讓爾等好過。”
那倭奴狂笑回我:“你們是些散兵不過,居然口氣大。”
我早知倭奴狂妄,兩句話便原形畢露,淡淡讓戚肩傳話:“讓其休息一夜,明日辰時對戰。”
那倭奴沒有回話,手中的倭刀一番起落,似乎在傳令。
果然,他身後密密麻麻的大軍緩緩蠕動起來,朝兩邊分散,想是要把城圍起來。戚肩一手搭在我的輪椅上,輕聲道:“這麼多人……”我笑了笑,轉頭對戚肩道:“是呀,這麼多,又要讓我背上那麼重的殺孽。”
太陽開始偏西,我估算着他是不是會夜裡攻城。從城牆上看去,幾匹馬奔馳着傳遞消息,想是他的手下部將正告訴他四門皆是洞開,城內了無人氣。
“不敢進來就早日滾回去吧!”戚肩自作主張喊了一句,我連忙瞪了他一眼,示意莫要多話。那將軍聽了,居然抽出戰刀,映着夕陽,喊了一句倭語。塵土滾滾,大軍攻城了。
他領着本隊人馬轉眼就衝進了甕城,朝裡衝去,在我眼裡,他們就像是甬道里的老鼠,退無可退,進又不知終點在何處。等他遲疑地停下馬,已經入城很深了。
翠綠如意一舉,我輕聲喝道:“殺。”
隨着軍旗的揮動,我的伏兵從兩旁的樓裡射出火箭,扔出火把。遠處也傳來倭兵的慘叫,想來是他們落入了甕城的“大甕”中,兩丈深的坑跌下去不一定會死,但裡面若是插滿了削尖的竹木,那就必死無疑了。
甬道的地上我也命人鋪了柴火,還有全城的硫磺等物,一經點火,那些倭兵就像是火爐裡的烤鴨。更慘的是,倭兵居然有不少是穿着竹甲,燒得更熱鬧了。
那倭將已經亂了分寸,本想號令退兵,可惜大火之中後面的人看不見軍令,還是在往前涌。攻城時伴着火勢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他們必定以爲只要邁過一步便是清風朗月。可惜他們錯了,我築了一條火龍,他們正自己往龍腹內鑽。
“往前衝。”我聽着下面的哀嚎,看着一個個火人跳出死亡之舞,忍不住輕聲告訴那個倭將。那個倭將大概聽到了風兒傳的話,真的往前衝了。雖然還是有火,卻總有逃脫的希望。後面的倭兵自然跟着主將衝鋒,頓時疏散了一條通路,更多城外的倭兵衝了進來。
我雖然覺得殘忍,不過若是我不殺他們,他們便要殺更多的人,這也是以暴易暴,替天行道。自從早上想破這層,我心中再沒有當日在琺樓城裡的那般包袱,現在也是心中坦然。
倭兵的確不枉久戰之名,雖然裡面慘如阿鼻地獄,卻還是一個勁地往裡衝。有退卻的倭兵,居然被自己人斬殺。
天色漸漸暗了,戰勢於倭兵越發不利,他們的弓箭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射。我早就看不到那個倭將了,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戰死。擒賊先擒王,我反覆告誡那些新兵和高濟平民,盯着騎馬的打。
三處城門陸續燃起了沖天大火,有人朝坑中放了火。我早就料到,若是敵人瘋狂之中妄想以屍體填滿這個坑,漢平城也就等於陷落了,所以我讓守軍在坑中屍體將滿之時放火,引燃坑中的柴木硫磺,我甚至還讓守軍備了烈酒,一旦引不燃,從城牆上倒下去也是一樣。
城外的倭兵開始點燃火把,朝城頭放箭,甚至駕起雲梯。可惜天不利他,太陽落山了,月亮不知去了哪裡,原本容易攻的城也成了銅打的堡壘。更何況,他們居然敢點火,我想起前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故事,忍不住笑了笑。
“先生。”火光下的戚肩滿臉驚恐地看着我,我也覺得自己似乎笑得不合時宜,收斂容顏,道:“告訴阮睦,可以出兵了。”
幾枚沖天暴竹從箭樓上串起,在空中散開,很好看。這是我過年時讓人買下的,有了這個利器,也方便大軍聯絡。
倭兵攻城的氣勢越來越弱,弱到幾乎就是停了。
五萬倭兵,我嘆了口氣。
突然,城北一棟三層酒樓燒了起來,是自己人的失誤?還是倭兵突破了我的甬道?我面不改色看着,即便他們衝出火龍,還有士氣滿滿的正威營等着他們,我不相信經過火辣烘烤的軍隊還有戰力。
天完全黑了,大火引來大風,城北燒起來的房屋越來越多。敵人不再攻城,開始破牆。雖然牆是草草修建的,但有兵士保護之下也並不好破,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倭兵的軍心就會崩潰。
城北的火更大了,已經與城門連了起來。我有些擔心,淡淡對戚肩道:“過去看看戰況如何。”戚肩依言跑了,沒過多久,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道:“先生,聽說城北的倭兵也進城了,史將軍已經帶了親衛隊趕去支援。”親衛隊都是石載飛騎營的官長,我朝武勳以人頭記功,他們大都是殺人過百的辣手,我懸着的心又放了下來。
“大夫!城南有大軍至!”有兵士跑來報我。
我急忙讓戚肩推我過去看看,到了女牆,偶爾有兩支冷箭飛過,遠處天地相接處果然有黑壓壓的人馬急速朝漢平而來,翻騰的黑色塵土卷得老高。若是倭奴的援軍,我的探馬營該提前告知,是阮睦?不過他怎麼會跑到正南去的?照我所想,他該從西南斜插上來的。
糟糕!是東路的倭兵!我漏算了,本想各個擊破,沒料到他們居然跟得這麼緊,只相差不足半日的行程。城下的五萬倭兵可以忽略不計,這支生力軍的加入則使戰局有了起伏。若是阮睦現在趕來,不知能否頂住一倍之敵。
黑線越壓越近,城外的倭兵歡騰起來,萎靡的攻勢又壯了起來。我轉過車頭,再去看城內的戰況。城北的火漸漸向東蔓延,哀嚎聲中也摻入了區別於倭奴的聲音。甬道中的火小了下去,上天似乎故意爲難我,大風居然帶來了雨水,由小漸大。
“下雨了……”戚肩返身去給我拿傘。
我聽着雨水落在油紙上,先是點點滴滴,沒一會便密集起來。繼而成了大雨,連傘都沒用了。
我看過天象,本不該有此大雨,莫非是我殺人太多兇戾之氣讓上蒼落淚?莫非是上蒼也要助那倭奴犯上?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