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老師,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娘那時已經不能做下人了,因爲沒人願意僱一個看不見東西的人。我出去賭,有時能拿回來很多錢,娘總是留下一些還債,貼補家用,然後我再去把剩下的錢輸個精光。所以,家裡沒有錢讓我去塾裡讀書。
有時候手頭分文沒有,我也會去塾裡偷聽,不過齊夫子講得太無聊,只會讓小孩子讀書,後來我也就不去了。
這個老頭人還不錯,雖然我變成殘廢和他的關係不大,不過他總是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我知道他的好意,因爲我知道,請先生教你識字是一回事,讓先生教你識文是另一回事。齊夫子就是讓教孩子們識字,他們能讀出城裡所有酒樓當鋪的招牌,卻不知道什麼意思。
老頭講得也很清楚,我記性也還算不錯,一兩遍下來倒也明白。十幾天功夫,以前一頭霧水的書文倒也能理會一二了。
外加他和娘一樣叫我小亮,我覺得這個師沒有拜錯。
我的俸祿被屁二吞了,不過我也不和他這種人一般見識。
虎哥有時候去賭場也會帶上我,雖然殘廢、書生、和尚和尼姑是賭場四大忌諱。
我的腿殘了,賭運卻好了起來。今天,我就和虎哥贏了一隻老母雞。
街上的爆竹響起,該是子時了。孩童們的喧嚷讓本就熱鬧的城裡更加熱鬧。
去年的年節,我和娘坐在一起吃餃子,那是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吐血。我在馬大夫家跪了兩個時辰,馬大夫只是給娘把了脈,說了句“血磕”,便收了我二兩銀子。娘卻還是在開春的時候走了。
“路上當心。”虎嫂在門口叫了一聲。
虎哥推着我往天牢去了。
我們裝了些菜,給師父送去。
虎哥另外帶了一瓶酒,和牢裡當值的兄弟喝了起來。
“師父,新年好,祝師父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我給師父磕了頭。
師父笑着給了我一個信封。
我知道師父入獄的時候夾帶了許多,包括那塊金子。接過信封,又磕頭謝禮。
“別打開,等我死了再看。”
“師父!”新年新歲的,師父的話太不吉利。
師父一笑,道:“今天過了,你又長了一歲,我也該教你點別的東西了,我虛綦之的徒弟可不能一輩子做個獄卒。”
我心一跳,不知道師父要教我什麼,卻充滿了期待。而且,我第一次聽說師父的名諱,好古怪的姓。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演八卦,另有三才,五行,奇門九宮……如此種種,有了天地萬物,生老病死。世間一切,無一逃得出去……”師父的神情變得無比肅穆,我只是聽着,雖不明白,卻也拼命記在心裡。
※※※
“北方水生東方木,東方木生南方火,南方火生中央土,中央土生西方金,西方金生北方水,此五行以位而迭生之道也。九宮之中,逆克則由其數,一六之水克二七之火,二七之火克四九之金,四九之金克三八之木,三八之木製中五之土,中五之土製一六之水,此五行以數而逆克之道也。順生逆克,五行均衡,九宮因此而成勢也。……”
師父說完,重重吐了口氣,似乎已經累了。
我倒了水給師父,侍立一旁。
“明白了?”師父問我。
我重複了遍,雖然還有些許不清楚的地方,也沒敢多問。
師父點了點頭:“當初收你,只是於心不忍。我本願師門傳承由我而終,想來還是逆不過天命,臨死卻收了你這麼個資質奇佳的徒弟。”
我有些內疚,其實師父說的很多我都不明白,只是我記性好,能記住罷了。
“你回去吧,明天記得帶銀針來。”
換班的鐘聲解了我的窘。
屁二開了門,把我背上樓,交給虎哥。
這也是師父說的,動之以利,脅之以力。我送了屁二不少好處,虎哥也仗着一把子力氣警告了他,所以他現在和我客客氣氣,兩家開心。
※※※
春去春又來,每年的春天都是我難過的時節。
娘走了五年了,我已經不是當初嘴上沒毛的小夥。雖然只是二十出頭,卻比同齡的夥伴更顯衰老。
虎嫂說是因爲牢裡陰氣太重,死牢終年不見陽光的緣故。
所以,有時候我也在想,師父在牢裡住了多久?他到底有過什麼輝煌的故事?
這一天,還是讓我等到了。
我到了牢裡,還沒來得及叫師父,已經有人把我按倒在地。
“見了王爺,還不下跪!”
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一如五年前,跪倒在他腳下,渾身打顫。
一樣的黑鞋,一樣的紫袍下襬。
一樣的聲音,道:“你真的看了他五年?”
我結巴地回答說是,眼睛盯着他腳下的一片青苔。
“你不會給他書看了吧。”
“小的不敢。”
“哼,諒你也不敢。說,這老頭說過些什麼?”
我知道有小人喜歡以言入罪,我看不起這種人,咬牙道:“他一句話也沒說過。”
一聲鞭響,我的背脊一陣清涼,然後纔是疼痛。
“國老,五年後本王會再來,希望您還能活着。”那人狂笑着走了。
我雙掌並用,讓開了路,免受腳踢之苦。
不過,我師父居然是國老居然是我師父!
本朝只有一位國老,本心先生。他是本朝的傳說,也是莫大的謎團。
在鄭叔的故事裡,國老本心先生有時是位中年文士,有時是個世外高人,有時是神仙,有時是個驕意縱橫的俠客。原來,他就是我相對五年的師父。
“師父。”我怯怯地叫了一聲,生怕因爲剛纔丟臉的舉動讓他老人家不悅。
師父嘆了口氣,道:“該來的總要來。”
“原來師父是國老,真的嗎?”我忍不住問道。
一燈如豆,師父點了點頭。
得到了本人的認可,我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小亮,你想重新站起來嗎?”師父突然問我。
我看了看已經畸形的兩條小腿,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給我聽好了。”師父突然放低聲音,“你後天就離開這裡,出城後一路往南,那裡有個水塘,周圍都種了竹子。若是你命不該殘疾,必定能找到一竿方形的竹子。”
“方竹?”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世上哪有方形的竹子?
“禁聲!”師父低聲喝止我,“當心隔牆有耳。找到方竹之後,用力轉動,水塘裡的水會被放幹,淤泥之下,有塊石板,石板之下便是密室。記住,你可以讓人幫你,卻只有你一人能進入密室,否則將引發機關,必定萬箭穿心而亡。”
“那我……”我有些害怕。
“別怕,此機關是根據人的呼吸而設,只有你一人,呼氣必不至於引發機關。”
我恍然大悟。
“進入密室之後,把牆上的文字背熟,然後盡數毀去,不可留於人間。明白麼?”
我也壓低聲音,堅定道:“弟子明白。”
“等事成之後再來吧。”師父閉上了眼睛。
我緩緩往外爬去,一階階爬上樓梯。
虎妞還在寫我昨天教她的字,十歲的孩子還在天真可愛的年齡,見我渾身是泥,乖巧地幫我打水去了。
我是一路爬回來的。
我恨自己的表現,或許師父也是爲此讓我少去找他。
我是個懦夫。
我理該受到路人的嘲笑和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