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濟的二、三月是雨季,不便行軍。
我是破軍星君轉世的故事也傳得更響,不少陳裕部散兵正是以此方纔找了回來,讓我編入各營。從他們嘴裡,我也大概知道了陳裕敗亡的經過。正是這個長古川隆二,詐敗七陣,棄了六個大營,騙得陳裕疲兵突進,四萬餘人一舉被殲,逃脫者不過千數。更可悲之處,有人傳聞,陳裕兵敗之時,仰天長嘯:“本將徵得最南,當得首功。”我當時隱隱有些怒氣,強自按奈下來。
大越的兵士已經完全能早間操練,午後耕田。
一切都已經上了正軌,只等春耕之後大軍揮進圍攻熊慶州。
三月十八,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雨從前夜就一直下個不停,一直到中午才漸漸開始放晴。一個時辰裡,三個渾身泥點的人給我帶來的消息不啻爲晴天霹靂。
第一個到的是金鑫的使者:高濟義兵中計,不聽軍令,急進龍川口,爲倭奴伏擊,大軍潰散不能再戰。第二個消息是李渾送來的,高濟王居然奪了他的駐地,強令我王師退守平圖一帶,臨津江防線交付高濟北五郡八萬勤王兵。第三個消息纔是重中之重,倭奴居然於月前又增兵十萬!
我先讓人召回我軍派去義兵的官長,又修書給李渾,命其只需記得“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便可。又那高濟王,實乃藩王,怎能調動我大越王師?不過臨津江勉強算是有險可憑,讓高濟人打打仗也不失爲好事。
只是倭奴又增兵了……莫非我殲滅倭奴凱旋迴朝之日註定了是遙遙無期?不過倭國一定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以彈丸島國出此大軍,實在有亡國滅種之禍。想我大越人丁萬萬之數,也不過養得數十萬之兵,它居然能出兵五十萬!
長古川隆二打了高濟義兵,大軍出了熊慶州。史君毅部入城早我兩日,見我來了,可說是欲哭無淚。
“倭奴走時,一粒糧食也沒有留下,就連春耕的種子都讓他們炒熟了帶走。現在的熊慶州可說是餓鬼道,就差易子相食了。”史君毅道。
“真是如此?”我吃了一驚,“一路上倒沒有怎麼見到難民啊。”
“城裡的壯男都被倭奴拉走了,說是誰家若是逃難,就殺了她家的男丁。現在城裡幾乎全是老弱婦孺。”
“有多少人?”
“末將這幾日清算下來,起碼在二十萬口上下。”史君毅臉色更差。
二十萬,我的全部軍糧都不夠他們吃。但若是不救濟他們,他們可不會管我們是不是王師,他們眼裡只有糧食。長古川隆二給我留下了二十多萬的“敵軍”,讓這支大軍活活咬死我,我卻不能反擊。
“從熊慶州其他縣城雕糧過來,再此之前先放軍糧。”我道。
“大夫,若是倭奴回馬一槍,我軍危矣!”孫士謙忍不住插嘴道。
“熊慶州若是失守,我軍便只有在南高濟遊蕩,可是倭奴增兵十萬,若是我們被抓住決戰,你道有幾分勝算?”我厲聲反問。
我在軍中的權威是無可置疑的,軍令上通下達是行軍的根本,史君毅不折不扣地放糧了。我生於太平盛世,從未見過流民,不過大戶人家施捨粥飯還是見過的。本以爲兩相差距不大,坐在城頭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錯了。
高濟人得了糧食,無一不是用自己的衣服包了,揣在懷裡,似乎人人都會去搶他的一般。不過也的確有些不爭氣的小賊從老弱婦孺手裡搶糧食,石載見了氣憤,說要派兵下去幫着看一下。我搖了搖如意,道:“我們仁至義盡便好,他們怎麼分是他們的事。日後守城,留着那些連自己糧食都看不住的人也沒用。”
沐英傑崔鎮泰部奉命駐守忡城,盛存恩部進駐闔城,北面的兩路算是封死了,難就難在龍川口。當日我不準高濟義兵入熊慶州便是因爲龍川口,如假包換的“通地”,敵我雙方都是來往便捷。更沒有什麼堅城可守,一路上只有大大小小的鎮子,供養百來人已經吃力,遑論十萬大軍!
我在城守府住了沒多久,越來越多的難民從龍川口一帶涌入了熊慶州。盤問之下,無一不是因爲:“倭奴燒殺搶掠,實在過不下去了,聽說大越王師在此,趕來投靠。”
鄭歡急得拍手,問候了長古川一家老小祖宗十八代:“那廝不是不擾民嗎?惱羞成怒了不成?”我搖搖頭,道:“爲將者怎能如此急躁?再者,擾民不擾民乃是從軍利出發,若是于軍有宜,爲何不能擾民?倭奴此計的確有兵家氣勢啊。”
“大夫,莫非他就是要難民消耗我軍資糧?”石載道。
“要我來說,此計乃是連環計。一者讓難民消耗我軍糧,二者挑撥高濟人與我軍的親密。因爲照目前來看,即便我把軍糧全發了,也不夠這些饑民吃多久的。”我悠悠道。
“大夫,那我們如何是好?”成敏問。
“等孫士謙來了再說。”我低聲道。
大帳裡悄無聲息,又過了一會,孫士謙才快步走來,手裡拿着一卷佈告。
“大夫,您要卑職找的安民告示找到了。您看,是高濟文寫的。”孫士謙遞上佈告。
我抖開一看,果然是高濟文,落款是長古川隆二的名號和將軍號。
“如此便好,模仿這上面的格式,把這封信貼到城門上去,別讓人看見。”我交給孫士謙一封手書。
一日不到的時間,倭奴即將屠城,越師恐怕棄守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三日後,熊慶州的難民開始走了。五日後,除了參加我軍的高濟人,差不多平民都走了。十日之後,熊慶州就如同一座空城,只駐紮着我軍大部。高濟人實在少有與家園同生死的魄力,一紙書文就足以嚇得他們背井離鄉了。
“現在唯一擔心的便是那支十萬倭兵,單以長古川的兵力,要攻城還不夠。”我輕輕對帳下的將軍們道。
“大夫,只等僵持於臨津江的倭奴潰退了,我軍一十五萬援軍就能揮軍南下,到時只有倭奴望風而逃的份。”鄭歡進來心情好了許多,不過熊慶州的姑娘們都走了,也讓他頗有微辭。
我並不看好高濟人的戰力,臨津江一戰還是很讓我頭疼。不過有李渾坐鎮,即便倭兵攻過了臨津江也討不到什麼便宜。現在最怕的就是北上的倭兵見一時難以攻下平圖,轉而南下,和新來的倭兵先把我端掉,那我只好望風而逃。
兵法雖然沒說,師父也沒教過,但我絕對不會在沒有萬全把握的情況下和三倍於我的兵力作戰。打仗其實和流氓鬥毆很像,什麼招都能用,只要你想得到夠卑鄙;什麼人都能打,只要你打得過下得了手。依我多年觀察幫會打架的經驗,概括下來便是“恃強凌弱,以大欺小,聚衆擊寡”這九字。
若是我寫兵書,一定會把這九字放在醒目的位置。
※※※
元平二年四月末,倭奴長古川率兵十五萬餘,屯兵本原、安紹、冢旗、開城,連點成面,把我軍團團圍住。好在熊慶州自給自足,即便沒有援軍我也能堅守幾年。看小圖,倭奴皆是攻勢。看大圖,倭奴卻是被我和李渾部夾在當中。更不利的乃是漢平不能駐兵,使其南北不能溝通,唯有忠州暫可立足。
廟算已足,惟待妙算破敵。
“報大帥,倭奴三萬衆從龍川口進兵,初五晚間在神女峰下紮營立寨,與我成敏部相距十里。”探馬報我。
我放下手中的毛筆,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倭奴想要奪回熊慶州?還是想一舉殲滅我?
“命阮睦部前往支援成敏,若是敵軍勢大,不妨退守熊慶州,不必硬拼。”我頒下令箭。
元平五月初八,阮睦出發不過三日,傳來敗訊。有大股倭奴從山間殺了出來,措手不及的龍門營被殺得大敗,傷亡幾近一半。校尉統領阮睦負傷而退,倭奴的伏兵一直追到了熊慶州大門口。
我快馬令成敏回師,棄守龍川口,而且明言相告,歸途有伏兵,萬萬謹慎。
元平五月十六,成敏部爲身後倭兵追襲,死傷不重,糧草卻燒得乾淨。
我領教了,爲什麼長古川隆二有“踏草風狼”這個綽號。
其疾如風,名不虛傳。
正當我以爲倭奴要開始攻城之時,倭奴居然退兵了。長古川的胃口不小,他也不在乎一城一地,他要的是殲滅我有生兵力。想一口氣吞掉我?我讓人推我上了城強,遠處的山上有一股股的炊煙,敵軍嗎?
還是棄城吧,我軍沒有後援,被圍之後九死一生,趁着他還顧慮自己的傷亡,早些離開。不過被人團團圍住,總要找個切口,全軍的探馬都跑了起來。
“大夫,真要棄守嗎?”孫士謙問我。
我點了點頭:“我原本擔心敵軍十萬主力尋我決戰,現在長古川把我們團團圍住,決戰之勢自然消弭了。但是沒有後援不能守城,所以我們還是要走。”
“走哪邊呢?”
“開城,倭奴守軍三萬,大軍猛攻開城,策動城裡的高濟人爲內應,應該沒什麼問題。金鑫那裡可有消息了?”
孫士謙搖了搖頭,低聲道:“高濟義兵散得厲害,探不出什麼。不過若是金大人沒事,一定會來找大夫的。”
“嗯,對了,熊慶州地勢太好,若是敵軍十萬守在,我軍定難動分毫。而且倭奴還有援軍可來,這裡白白讓給他們實在是我心頭大恨。”我對鄭歡道。
鄭歡會意。
三日後,“倭奴”攻城,熊慶州陷於火海之中。
再五日,我大越王師棄守,大軍攻下開城,全殲城內守軍,棄城而走。倭兵一萬援兵趕到開城之時,只道我們已經走了,不料還未開火造反,我軍三營再次殺入城中,一舉殲敵萬餘人,這才往春川關開去。
“史將軍,各營傷亡如何?”路上有些亂,兩波衝擊,各營的編制都打散了。
“大夫,除了崔鎮泰營尚未報上來,其他各營傷亡不大,一般死傷在二千上下,總共傷亡八千餘人。”史君毅道。
八千人的傷亡並不算慘重,我點了點頭。
“先生,開城的守軍最多,爲何我軍要強攻開城呢?”戚肩問我。
“呵呵,若是戰力低下,總要多派些人壯膽。一個小小的開城,連縣城都比它結實,長古川放了三萬人,不是膽怯是什麼?”
走了兩日,倭奴還我顏色,尾隨而來,一舉擊破崔鎮泰和盛存恩兩營,傷亡過萬。史君毅親自趕到陣前,廢了老大的力才收攏了殘兵。我將兩營歸於一處,依舊讓盛存恩任統領。
“大夫,探馬回報,我軍身後的倭奴該有五萬餘衆,總落後我們兩日路程。”
我低頭尋思片刻,下令道:“找地方紮營,全軍戒備,以防敵軍偷營。”
我軍紮營,敵軍倒也沒有騷擾,只是與我保持兩日腳程。我軍行進,他們也跟着行進,只是不攻。等我明白其中深意也晚了一步,忠州派出五千兵,奪了我的春川關。
我原本不想要的,只是熊慶州沒站住腳實在是我的失策。現在老家也回不去了,只好西進搶烏嶺山口,由那出南高濟,攻忠州。
“大夫,我們回頭一戰吧。”石載提議道。
回頭一戰我並不是沒有考慮過,不過我軍五萬餘對敵方五萬餘,即便勝了也討不到好處,何況倭奴在這還有分散的援軍,萬一甩不開,後果堪虞。
不過,既然敵人能突襲,我爲何不能?
六月初三,月在軫宿,主大風。
“史君毅聽令,”我拔出令箭,“挑選全軍精壯之士五百人,棄甲持兵,攜帶火具,騷擾敵軍。”
“末將聽令。”史君毅得了令箭而出。
這段日子,後有追兵,只逃不戰,營中士氣日漸低迷。今日一戰,雖不能扭轉乾坤,卻也能激發些士氣。
我讓全軍拔營出發,讓倭奴跟上來些,也好叫史君毅少走點路。
三日後,史君毅平安歸來,報斬敵首級千餘,燒營盤三座。我讓人錄了軍功,正要犒勞,史君毅道:“大夫,我帶了些俘虜回來,大夫可以問問。”我知道他辦事向來妥當,讓人將俘虜帶上來。
“怎麼都是孩子?”我有些疑惑。那些俘虜只是十三四歲的孩子,一個個滿臉稚氣。
犬三來了,我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大夫,具他們說,倭國已經少有男丁了。這批十萬援兵,都是農家子弟,最大的不過十六七歲,最小的只有十二歲。”犬三告訴我。
我心突跳一下,問道:“駐守開城的可也是這批援軍?”犬三問了一句,朝我點了點頭。我失聲嘆道:“唉,早知如此便不該下決殺令!”
史君毅大概以爲我又犯了婦人之仁,勸我道:“大夫不必懊惱,其實這些小倭奴,殺起人來也不見得手軟。”
我嘆的哪裡是他們,早知敵軍十萬都是紙老虎,何必跑那麼遠的路?熊慶州真是白燒了。
“此番長古川帶的,可都是這些娃娃兵?”
“大部分都是。”史君毅道。
“鄭歡,”我叫了一聲,“全軍挑選三千精銳,組成三十個班,今夜讓便這些兵尉來見我。”
“大夫,這些俘虜……”
“他們知道了我軍機密,全部殺掉,挖深坑埋了,不能讓敵軍知道有人被俘。”我的如意揮出一個斬首的信號,這些孩子註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陽。
“先生,他們知道我們什麼機密?”戚肩的語調中居然有絲責問。
我沒有說他沒大沒小,也不願讓他以爲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魔,低聲解釋道:“我不能讓長古川知道我知道他手裡的都是娃娃兵。”
兩個時辰之後,鄭歡帶着三十個兵尉站在我的大營裡。
我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蕭百兵,朝他笑了笑。他也看到我在對他笑,微微低頭行禮。
“諸位,本官今日找諸位來,那是有天大的重擔交付諸位。”
“卑職等刀山火海,在所不辭。”三十人喊聲震得帳篷也抖了抖。
“從今開始,各班帶足乾糧兵器,離開大軍,潛伏官道兩側,活動於山林野外,不得入城。所有補給,都由各班自行解決,百無禁忌。諸位明白了嗎?”
“卑職等明白。”
“諸位只需待倭奴大軍過去,夜夜擾敵,殺無赦。”
“卑職等領命!”
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能活着回來,讓人送上酒,道:“一擊便退,待我軍得了烏嶺山口便可回營覆命。”
各兵尉領了酒,一飲而盡。
一陣瓷器碎裂聲,三十一個酒盞在地上砸得粉碎。這是從戰國之世便傳下的傳統,已經成了軍旅的樂曲,聽得人熱血彭湃。
“明某等諸位凱旋之時再爲諸位慶功。”我拱了拱手。
待兵尉們退了出去,我整理了些文案,和衣倒在牀上。
各兵尉帶人離開的時間不一,走得最早的是蕭百兵部,走得最晚的也在卯時前離開了。我當時睡得死了,沒有聽到,沒有見到,卻也想得到一個個大越男兒頂着月色走向未知的明日。
當日,我軍行軍三十里紮營休息。我卻在半夜被人叫醒,不是我們自己人,而是倭奴。
從天而降的倭奴如一羣野獸,四處放火,到處殺人。
我真正明白什麼叫做措手不及。
“戚肩!放下我,去前軍叫成敏回來!”我喊道,卻被喊殺哀嚎聲淹沒。
回頭再看時,大帳已經燒了起來。還好,如意和宗譜法本向來不離身,否則我真成了本門千古罪人。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倭奴,一張張臉已經扭曲,身上的盔甲看起來無比厚重,以至於使腦袋看起來小得可笑。
“大夫,我們走!”石載跳下馬,把我從戚肩背上接了過去,揹着我再跳上馬。“抱緊我。”石載喊了句。
我不能否認自己的驚惶,卻還算能定得住,抱住了石載的腰。馬兒開始起步,剛走兩步,我感覺到一蓬鮮血重重打在我的臉頰,腥臭粘膩,差點讓我把晚飯都吐出來。
“明大夫再哪!”我遠遠聽到有人喊,鄭歡的聲音。
石載回以長嘯,嘯聲中又大刀砍死兩個倭奴。他盔甲上的血從上往下滴落,沾了我滿手,滑得幾乎抓不住。
不一會,鄭歡帶着人趕到我身邊,大聲問道:“大夫沒事吧!”
我強忍着,回道:“我沒事!快去前軍。”其實,剛纔有人砍中了我的大腿,現在痛得厲害。
“史將軍已經集結了人馬,就能反攻了!”鄭歡吼着告訴我,順手又砍死一個衝過來的倭奴。
我感覺腿上的血越流越多,人也越來越冷,石載絲毫又砍死了一個倭奴,血滑得終於讓我脫了手。我的意識有些模糊,等我再想抱住石載時,抱了個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等我醒來時,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姑娘,一時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一定是在做夢,軍中怎會有女人?我又閉上了眼睛,卻清楚地聽到那個姑娘喊道:“哥,他醒了!”旋即有人推門而入,兩根溫暖的手指搭在我的脈上。
“呵,已無大礙了。”
我強忍着頭痛,睜開眼睛,卻發現身上綁滿了繃帶,背上也痛得厲害,大腿卻沒有什麼感覺。
“敵軍呢?”我不知道誰在我身邊,不過肯定不會只有一個大夫。
“大夫,您先休養着,現在副將史君毅統領大軍。”
我閉上眼睛放了些心,總算想起那個聲音是孫士謙的,喃喃道:“我軍位置……”
“史將軍指揮大軍南下,攻克了安州,暫時休整。”
我點了點頭,又問:“我軍傷亡幾多?”孫士謙沉聲道:“此番倭奴偷襲,都是精兵,若非是正威營驍勇善戰,恐怕傷亡更勝。此戰我軍傷亡兩千餘人。”我嘶啞着聲音又問攻下安州死傷多寡。“倭奴安州未置重兵,只傷亡不足千人便攻下來了。”
我重重閉上眼睛,問道:“我昏了幾日?”
“大夫已經昏睡了近十日,即便醒來也是昏昏沉沉不能言語,今日看來是真的好了。”孫士謙道。
“我的傷……”
“李大夫說,重傷還是失血過多,另外有一刀砍在背上,恐怕傷了肺經。”
我點了點頭,似乎喃喃問了句敵軍態勢,又沉沉睡了過去。
真正清醒過來已經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說孫士謙在我病重之時寸步不離,讓我感動異常。幾位將領也將軍帳開在了安州城守府的外進,時時探訪。那個姑娘原來是李健的妹妹,隨着哥哥學醫。只是我醒來之後,沒見他們兄妹兩個,聽說是入山採藥,非旬日能歸。
修養時,我總覺得幾位將軍有什麼瞞着我。聽說我昏睡的時候他們一日進來五六次,我醒了他們反而不怎麼來了。即便早晚的軍報也只是“本日無大事”之類的含糊之辭。更讓我覺得不妥的,便是戚肩一次都沒來看我。史君毅的解釋是,他也負傷了。
七月流火,安州的天氣總算是暖和些,我可以只穿單衫不覺得冷了。一個多月的休養,我總算能處理軍事了,看到幾個校尉忐忑地站在下面,我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
第一樁噩耗,便是戚肩戰死了。
我心裡早有準備,真的從他們嘴裡說出來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我不能否認我對戚肩有些偏心,也還記得當日大發雷霆責罵他,更想起當年陽關之外他跟我說起的盲目母親和幾個英年早逝的兄長。當日他陪着我的祭奠我娘,今日他又葬身何方?
照老人們說的,死時若是沒有兒子送終,來世會艱苦異常,甚至難以超生。戰死的無數英靈,他們有多少留下了子嗣?即便大帥視我如子,卻還是靈堂空置……也不曾聽說師父有兒子,不知哪裡認了個孫子聊解膝下荒涼。
兵者,不祥之器。
“他,怎麼死的?”我問。史君毅知道我當戚肩弟弟一般看待,道:“他死得像個男人,扛着大旗往外跑了老遠,身後跟了一羣倭奴……他到死也沒讓大旗倒了。”
我吸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第二樁憾事,犬三也死了。
其實細細想來,我們對他的厭惡感源於他爲虎作倀,但是他爹是倭奴,不論他娘怎麼想,他總是無辜的。投奔母國之後,他也沒做什麼對不起我大越的事,墓碑上若是留個“犬”字的確說不過去。
“大夫,犬三臨死時懇求大夫賜個‘全’字做姓……他也是替陳主薄擋了一刀,卑職以爲……”當日賜姓“犬”是孫士謙的主意,是以他現在說得吞吐。我搖了搖頭,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他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人,還算立過戰功。過去是我太小氣了,讓他姓回母姓吧,我記得是‘薛’吧。他有子嗣嗎?”
幾個文吏面面相覷,我知道他們平日一定也沒少刁難他。只有陳中遠站了出來,道:“卑職聽說他在倭國還有個女兒業已出閣。”
我點了點頭,道了聲鞭長莫及。
遣退了文吏,再問軍情,長古川隆二已經回熊慶州了。我派出的三千人的確給了他不小的打擊,但是與我本意相差太遠。我本來是想將計就計,讓長古川一路跟着我們,等到了烏嶺山,回馬一槍,前有大敵後有伏兵,他便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可惜了。
“讓他們回來吧。”我嘆了口氣,“連糧食也要他們自己想辦法,真苦了他們了。”
史君毅點頭稱是,又問我日後該當如何。我看着沙盤,道:“安州以南不遠便是昌元,昌元延洛東江南下便是倭奴兩次登陸的所在,北上則沿途多有大郡,東西交貫。現在已經七月,再過些日子也該有收成了,我們可以先攻下昌元,整理輜重再做打算。”
“大夫,這信是敵將送來的,因爲寫着給您的私信,屬下等不敢輕啓。”石載將信放在我的案頭。我應了一聲,撕開信封。上面只有兩句話:“無堅不破,惟快不破。”我心中一陣翻騰,旋即壓了下去,這種激將的把戲要得逞恐怕難了些。
不過既然他對我挑釁,我也不會讓他好過,此仇不報非君子!
召回令頒下之後,很多班都回來了,但是遲遲不見蕭百兵。蕭百兵當日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是屬於那種有名將之質的人,若是他殉國了,也算得上是我大越的損失。
又過了數日,我只是操練新兵,和調集糧草,突然有人報我,蕭百兵回來了。我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見到蕭百兵時他被人反綁着。
“卑職蕭百兵,特來請罪。”蕭百兵道。
“能回來便好,何罪之有?來人,快快鬆綁。”
“大夫,”蕭百兵叩首道,“卑職有違軍令,甘願受罰,只是求大夫讓卑職說完。”我點了點頭,等他解釋。
“大夫,百兵當日離營之後,前後思量,終於明白大夫此計的妙處。敵明我暗,反覆偷襲,雖然不能克敵制勝,卻能落了敵人的士氣,實乃攻心上策。故百兵招攬高濟土人,嚴奉軍令不敢擾民,令高濟人爲我耳目探馬,乃至後勤輜重。現我班幾近千人,收服了幾股佔山爲王的土匪,已經能鎖住幾個大城了。”
我暗暗吃驚,心中豁然開朗,喜道:“我果然沒有料錯你,果然有大將之才!如此戰法甚妙,城是死點,路是活線,若是將城割裂開來,似圍非圍,圍點打援,倭奴頭痛的日子來了!”
蕭百兵擡頭笑道:“卑職就知道大夫一定已有考量,故違令未歸。”
“你膽子倒不小。”我笑罵道:“你倒說說,若是倭奴龜縮不出,你有何本事打他?”
“嘿,城裡可是沒田的。卑職將高濟的幾個大戶殺了,地裡的糧食都給那些農戶,只要我軍來時給些乾糧便好,那些農戶都感恩戴德,給大夫立長生牌位呢。如此一來,倭奴要糧只好自己出城收,若是人多,我便命人帶着糧食逃去山裡,若是人少,我們便藏起來殺他個措手不及。”
我頜首微笑,道:“你想出來的計策,關我何事?”
“卑職不敢貪功,卑職所打旗號,乃是大夫的旗號,這等妙策只有大夫能想得出。”
我擺了擺手,道:“休拿這話來誑我,你不過是多打旗號,令倭奴虛實難辨罷了。”蕭百兵笑了笑。我想了想,又道:“百兵非百人之才,我特令建營,便先賜個營號叫做‘遊擊營’吧,你便是此營統領。只是,遊擊營不設曲,以班論數,否則也有違遊而擊之的真意。”
“謝大夫!”
“不忙謝,我先給你三千人,你加以調教,自行擴編,平日自決軍事,若是我軍大動,我會派人尋你。”
“末將領命。”蕭百兵跪行軍禮,身上的繩索居然散開了,一臉尷尬。
我只當沒有看到,鋪紙研磨,寫了幾個字,交付蕭百兵,道:“日後行軍,只需牢記這十六字,定然有驚無險。”蕭百兵跪着接過,朗聲讀道:“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
“大夫真是破軍星君下凡,末將服了!”
“你也算是我軍最年輕的統領了,少油嘴滑舌,總要老成些纔好。”我雖然聽得高興,嘴上還是這麼說他。
遊擊,不錯,流水不腐,大軍只有動起來方有戰力。跟他這麼一講,我更堅信城池無用的想法了,只是這種戰法僅限守禦,若是攻人則會陷入死地。好在我皇雖然好大喜功,卻非窮兵黷武之主,守禦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