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的黑雲給了我無盡的壓力,或許是物極必反,我反而輕鬆了,叫過戚肩,吩咐了句。戚肩臉色一變,失聲道:“先生!您是在講笑嗎?”我勉強笑道:“若是城外來的是我軍,那你就當我講笑好了。”
彷彿是爲了應證我的話,城外想起了上萬人的喊殺聲,是我能聽懂的喊殺聲。我臉色忍不住一變,忙讓戚肩推我過去。
來的是阮睦部,我就着火光已經能看到“阮”字大旗。太好了,剛纔居然錯把自己人當作了敵人,算算時辰倒也該是他來。倭奴都打着火把點了氣死風燈,正好成了我軍的靶子。剛纔看他們點火,我就盤算着“借光”打場夜戰,現在倒真合了我的心意。
人生大起大落之事,實在太多。師父說無常便是煩惱,要我守常,本來還自道修心功夫到家,現在才知道不足一訕。
“去傳令,所有人高喊‘援軍來了’。”我對戚肩道。
戚肩依言去了,我遠遠聽到他第一個喊出“援軍來了”。
不一會,整座漢平城沸騰起來,每個人都知道了援軍已到的消息。喊殺聲更隆,淹沒了倭奴的慘叫。南門敞開的城門已經沒有幾個倭兵再進來了,漢平城南北大街成了倭兵的陳屍地。
雨停了,殺戮卻沒有停。
東西兩門的倭兵早就分成兩隊,一往北門攻伐,一往南門抵抗阮部大軍,杯水車薪,阮睦殺得興起,我已經能看清幾個將軍的容貌了。
“阮將軍,一半入城,一半兵分兩路殺向北門,截其後路!”我讓戚肩替我喊道。城下的阮睦臉色鐵黑,略一拱手,戰刀一舉,傳下令去。
城裡的“鄭”字將旗已經豎在了街上,正威營的威勢我也是領教過的。
傳令兵跑來,報道:“大夫,倭兵開始攻宮城了。”
漢平算是都城,與我大越京師不同,高濟王的宮城是建在漢平正中的,也開四個門。
“宮城是哪位將軍在守?命他棄城。”若是死守宮城,恐怕會斷了倭奴最後一絲生機,困獸猶鬥之下徒然增加我方傷亡。還好倭兵攻的是宮城,若是他們往東、西兩門突圍,我也只有下令放行。
不一會,傳令兵又來了,報道:“大夫,高濟守將金洪秀不肯棄城,說是高濟王統所在,寧死不讓倭奴玷污聖地。”
我心中冷笑:“高濟王逃得那麼快,心中還有王統嗎?”對那傳令兵道:“命鄭歡、史君毅撤後三百步,讓南北兩路倭奴去攻宮城。”
一盞茶的功夫,“鄭”字旗果然退了,我頓時有種如臂使指的快感。師父說,行軍之道,最難的並非打仗,而是練兵,要讓手下兵將如臂使指實非易事。天幸讓我帳下的將軍練兵有素,且能不折不扣從我號令,剛纔它的那場不速之雨我也就不計較了。
宮城果然保不住,較之與我精銳大戰,攻下宮城簡直成了倭奴的一道甜點。
我又傳令,趕倭兵入城。
五萬倭兵,全軍覆滅之時不遠了。
“推我去宮城。”我對戚肩道。戚肩馬上傳話下去,讓城牆上的兵士將堵住臺階的土石清理乾淨。
等我到了下面,四扇城門已經緊閉,外面的敵人早就被肅清了。
宮城城頭上站着的不是淺井雄二,而是另一個不會漢語的倭奴將軍。好在高濟人中有會倭語的,兩人對話要兩個翻譯。那倭將含着舌頭說了一大通,先由高濟人翻成高濟語,再由金鑫轉成華音。
“大夫,那倭將是說他們已經佔了宮城,上了金殿,高濟王的龍椅也讓他們得了,所以高濟算是滅國了。依着戰場慣例,國滅之後便不該再反抗,他要我軍退出高濟。若是再打,就成了我大越向他尼番宣戰,兩國下了戰書再來過。”
我不由好氣又好笑,對金鑫道:“你告訴他,一個尼番蠻邦有何資格讓我大越下戰書?我大越皇帝要打便打,不必宣戰,憑白往自己臉上貼金。再有,國滅不抗算是哪家規矩?我華夏講的是‘漢雖三戶,亡隋必漢’!告訴他,要麼出城投降,要麼死在裡面。”
金鑫譯了過去,那倭將下了城頭,大概是和裡面的人商量。
再過了一會,換了個倭將上來,顯然受了重傷,在火光之下臉色也顯得蒼白。“越大人,”他口吐漢語,“再見了。”
“你告訴他我的名號,果然是蠻邦。”我對金鑫道。
金鑫放開喉嚨,喊道:“這位是我大越明大夫,並不姓越。你想‘再見’,只怕我十萬王師不想再見你!”
聽了金鑫一席話,那倭將總算有了些紅潮。
“明大夫,外臣淺井有禮了。”他躬身行禮,“越尼兩國素來和睦,何必爲了小小高濟壞了交情?我後續大軍正朝漢平趕來,不是你們能擋得住的。”
“哈哈哈,”我佯裝狂笑,“你的西路軍被我小小先頭部隊殺得精光,只有一支東路軍,還不知在哪裡做夢,居然說這種話誆我?我大越乃是禮儀之邦,戒殺崇禮,若是爾等棄械投降,我可放爾等一條生路。”
“我尼番武士,生是天皇的人,死是天皇的鬼,不會投降的!”
我聽到“天皇”兩字,心中怒火油然而生,冷聲道:“死不悔改!傳令,放火箭!”
“大人,不可!”樸舜臣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灰頭土臉,居然跪在我腳下,“大人!宮城內祭着我王宗嗣,不能毀啊!”接着,他又用高濟語喊了什麼,周圍的高濟人都跪了下來,用我不明白的語言求情。
“這麼小個宮城,還放得下宗廟?”我不屑道,話雖這麼說,燒是不能燒了。
“你們還有將軍在我手上!”淺井命人推上一個高濟守將,看他一臉剛正,極有可能便是剛纔不肯棄城的金洪秀。
“本官乃是大越欽使,豈會和你交易?放了高濟人,棄械投降,本官饒爾等不死!”我也不想把話說絕,免得他們困獸猶鬥,即便是兔子急了還會咬人,臨了被咬一口可就虧了。
淺井沒有答覆,我看了看天,啓明星正亮,道:“天明之前,你來選,死,或是生。天明之後我來選,殺,或是殺絕!”
我讓戚肩推我後撤,免得對方談判不成便放冷箭。疲累了幾天,我終於有種輕鬆的感覺,倭奴不過爾爾。
我稍稍打了個盹,天已經大亮。
“大夫,他們派了使節求見。”史君毅渾身上下就像個血人,嚇了我一跳。
我衝他笑笑,道:“想來是要投降了,傳那人進來。”
史君毅出去說了幾句,按刀站我身側,宛若殺神。
一個身穿唐式古衣的文士進來,下跪向我行禮。
“不知懂不懂漢語。”我對史君毅道。史君毅笑了笑,道:“倭奴中懂漢語之人較之高濟人更多,此人有我華夏血統,漢語說得不差。”
我斜眼看了看他,只見他戴着高冠,整張臉都埋在地上。我對華夷通婚本就覺得怪異,聽說還有人和倭奴通婚,更覺得奇怪,問他:“你父母哪個是華人?”
“回大越國明大夫,卑職母親是唐人。”他的口音有些怪,說得倒比那個淺井強不少。
我心中更奇,華夏女子若非貧賤到了極點也不會下嫁倭奴,說得難聽些,即便是在青樓賣身也比遠嫁蠻邦強吧。不過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我也深究不了,當下問道:“天已亮了,爾等是戰是降?”
“我等不敢抵抗王師,只求大夫給我們留些臉面,上國有言:士可殺,不可辱。”
“你要我如何給你臉面?有華族之血,卻甘心爲奴,聖人言:人必先自辱,而後人辱之。你要我如何給你臉面!”
“求大夫慈悲開恩!”
“你倭奴軍殺人時可曾慈悲開恩?”我反問一句,見他也說不出話來,嘆聲道,“算了,本官也不想再見血流成河,就許你們贖身吧。”
那使節一驚,擡頭問我:“贖身?”
“嗯,我大越華夏禮儀之邦,準你用俘虜換人,一個高濟兵換兩個倭奴兵,一個高濟將軍換兩個倭奴將軍。若是俘虜不多,用高濟王宮裡的財寶來贖也可以。”
“那宮女呢?”
我愣了一下,道:“也可以,不過若是讓我知道爾等污辱了她們,定斬不赦!”
那倭使跪着倒退了出去。
我朝史君毅笑笑,道:“讓成、沐咬住倭兵東路之兵的軍令可傳下去了?”史君毅也笑了笑,道:“今早天還沒亮就傳了,不過探馬回報,西路軍今日傍晚可到漢平城下。”
“我軍傷亡多少?”
“各營尚在彙總,過些時候便能報上來了。”史君毅笑得更濃了,“大夫真要讓倭奴用高濟的金銀贖命?恐怕高濟人小氣,不肯的。”
“若是高濟人說了算,還要我等所爲何事?”我自知臉上的笑意凝固,道:“別讓高濟人閒着,收羅城中戰死者的屍體,好生埋葬殉國兵士,最好能錄下名字。另外,我要築京觀!”史君毅的笑容也凝固了,木然重複了句:“京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