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關外,沒有房子,沒有補給,最重要的是連水都沒有。他們不敢過一線天,外面是天朝大軍。他們也無法入關,即便用最重的撞木也無法敲開陽關的鐵門。
所以,他們只有投降。
“聽說你俘虜了兩萬人。”
三天後,金繡程將軍的大軍進駐陽關,大半的俘虜押往金城,還有一些留在陽關做苦役。又過了半月,大帥的大營也搬來了陽關。現在,大帥九坐在李渾曾經坐過的座椅上問我。
“應該是的。”
“送往金城的是四千人,留在陽關的有一千人。剩下的人呢?”我看得出大帥強忍着怒氣。
“我放走了。他們大多是西域土人,我放他們回到自己的故鄉,用他們的嘴渲染天下第一關的陷落。”
“哼,我給你的任務只是奪取陽關,西域事與你何關!”大帥怒道。
我覺得有些委屈。我深信,若是大帥來了,那些人一樣會被放回去。莫非是大帥已經嫌我立功太大?
大帥再次開帳的時候,我已經在龍哭臺上。
無垠的荒漠一如我走之前的平靜,風吹起一團黃沙捲成一個小小的旋風。戚肩立在我身後,推着車把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先生,我們去哪裡?”他問我。
我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只是問他:“你知道陽關一役死了多少人?”
“敵軍五千有餘,我軍一千五百,先生。”戚肩輕輕答道。
我微微點點頭,道:“六千五百條人命啊,就這麼隨風而去,了無痕跡。你說天地間真的有過這些人嗎?”
“先生,你也不必內疚,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行軍打仗總有死傷的。”戚肩停了一下,又道,“我曾經在北疆,那裡才嚇人呢。匈厥古的鐵騎來去如風,哪次接仗我們不死個百八十人?打下陽關只死了不過千餘人,這真的是天大的功勞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好奇問道:“你去過北疆?”
“我爹是犯官,發配去了北疆。當年我四歲,本來可以不去的,但是沒有親戚肯收養我,我爹孃就帶着我一起去了。我兩個哥哥都充了軍,死在北疆。”戚肩的臉上佈滿了愁雲。
我輕輕應了一聲,道:“有道是全國爲上,破國爲下;全城爲上,破城爲下;全軍爲上,破軍爲下。我這次是無一不處下風啊。”
戚肩不知如何安慰我,有些無措。
我也不必他的安慰,我只想有人聽我傾訴,無論他是誰。師父走後,我的人生似乎沒有了絲毫亮點,就連呼吸吐納都說不出的窒塞。
“我優柔寡斷,舉棋不定,最後還是要犧牲這些大好男兒。”我嘆了口氣,“我早就知道怡莉絲是李渾的人,卻以爲自己能夠將計就計,更蠢的是我居然還信了她的話。若不是防備萬一,這次輸的是誰?”
吐出的氣如同一團白霧,混在空氣中。
又是一陣風吹來,剛好鑽進了我的鼻孔,激得我差點留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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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你兩位兄長陣亡,他們是如何告訴你的?”我問。
“我當年太小了,記不清了。反正孃的眼睛就是那個時候哭瞎的。”戚肩喏喏道。
“對啊,六千五百人,他們家裡都有父母兄弟,我卻葬送了他們的性命。”我的心頭越來越沉重。
“既然身在行伍,自然要有一死之心。若是我手下的將軍都如你一般,社稷由誰來保?”大帥居然站在我身後。
戚肩跪了下去。
“大帥。”我怯怯叫了一聲,本來打算不聲不響離開的,現在就如一個做錯事被抓的孩子。
“還是金將軍瞭解你啊,他說你會在這裡。”大帥在我身邊的石凳上坐下,就如出征前金繡程將軍一般。
“我……”
“我本來以爲你誤會我要奪你功績,差點氣得吐血,呵,還好聽到你剛纔的話。”大帥就像第一次見我般慈祥和善,殺伐之氣蕩然無存。
“大帥對我親如子侄,我怎會如此不知道理。”我答道。
“你知道我待你如子侄就足夠了。”大帥嘆息一聲,“我沒幾年就要做六十大壽了,十五從軍徵,奔波勞碌,征戰四方,三十歲纔有了第一個兒子。長子名彪,立興二十三年戰死在北疆。次子名瑧,征討海賊不力,葬身東海。唉,將來女兒出嫁,誰來送終?”
“大帥節哀。”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用了“節哀”兩字。
大帥悽然一笑:“還節什麼哀?髮妻難忍喪子之痛,整日瘋瘋癲癲的,若不是皇命,你若是我,會願意在垂暮之年還披甲上陣嗎?”
大帥的英氣全無,坐我對面的只是一個老朽。
“所以啊,皇上爲什麼要我出征?爲什麼只用三十萬人便要去平蕩擁兵百萬的李家叛逆?”大帥的拳頭輕敲石臺,“朝中奸逆當道啊!我朝太祖武皇帝享國三年,太宗仁孝皇帝享國六年。當今聖上已經執政二十六年了,近幾年貪戀女色,越發不理朝政。我還能戰上幾年?”
我只得默默聽着,不知大帥爲何突然說這麼多。
“西域已經事發。北疆的匈厥古日益侵擾神州,數月前居然屠了一座邊城。南方蠻荒之地,土人抗禮天朝,我朝威儀何在?最是讓人痛心的是東方。海盜橫行,現在居然能上陸掠奪。東海之外有國尼番,國中內戰不休,民不聊生,卻能派出戰艦侵襲我神州上國!終有一日遭其濁辱。”大帥仰天長嘯,“天不利我大越啊!”
“大帥,後人的事,總是讓後人自己去解決吧,當下還是平西……”我道。
“唉,你當我能平了西域之亂?我在金城才駐軍十日,朝廷就發了三通催進文書,得了陽關,更給了朝中小人催進的口實。”
“我……”
“我罷了你的戰功,正是怕你行出於衆而遭人妒。”大帥又嘆了口氣,“此番出征,能夠戰死西域或許是我最好的歸宿了。若是得以凱旋,我這個三朝元老,又位極人臣,皇上拿什麼封賞?必然是君臣相忌,黯淡終老。若是平西不成,唉……”
“大帥,李彥亭逆天行道,出師無名,此一敗也。西域土地貧瘠,不足以久戰,此其二敗也。戰士思鄉,望陽關而不得進,軍心不穩,此三敗也。”我緩緩道,“另有大胡、東西野食,此三國必不肯見西域有他人裂土。李彥亭處四戰之地,無異於自尋死路。”
“我大越又何嘗不是四戰之國?武嘯星鎮守北疆業已吃力,南方的曹彬被我掉來西域,與金繡程一攻一守。東部本就軍力薄弱,卻又是我朝重中之重,天下賦稅,大半來自河東、江南兩路。”大帥的目光停在遠方的黃沙上,一樣的深沉。
我深深吸了口氣,堅定道:“大帥,學生願以五尺殘身,以報國恩。”
“若是國老能聽聞此言,必然大感欣慰。”大帥慈善地把手搭在我的肩頭,重似千斤。
我知道,若是今天不走,以後征戰沙場成了我的歸宿。
“將軍死沙場,壯士暮年歸。
一朝身披甲,半生爲君忙。”
我心裡默默吟着金繡程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