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走了大半個月纔到懷化。這座城是我第二次來,想起幾年前統領大軍浩浩蕩蕩開來的時候,城內官民出城迎候,好不風光。今次滿朝都道我是被貶,自然不會有那麼大的面子。從懷化往東便是綠鴨江,就是我入高濟的路。繼續往北則是遼東路,燕、雲二州已是遼東路的前沿,西面、北面接着匈厥古,東北臨着北疆幾個小國:銅勒、朝麗、渤海等。
遼東路布政使司衙門自然不會放在燕雲二州,而是設在懷化西北的山海州。我只好向西彎些路程,先去上官處報名掛號。
不過我的名聲似乎不怎麼好,要麼就是遼東路布政使甄國棟太驕橫。我遞了名剌,過了一頓飯的時候纔有下人出來說了句:“使君大人命明大人即刻就任。”“使君大人不肯接見下官嗎?”我問。“使君大人日理萬機,沒那麼多閒功夫,明大人走吧。”
我點頭示意明白了,讓人擡我上車,繼續北行。
等我趕到燕州太守府的時候,有人出來告我,燕州太守已經失蹤了十來天。我當時幾乎忍不住笑出來:“好好的太守不當,那人不會是有病吧。”
差役苦笑道:“大人,武嘯星將軍殉國之後,匈厥古一個月來三回,哪個太守受得了啊。雲州太守殉國的消息還沒傳回去,權代雲州太守又被殺了……要想在這裡撈銀子,那是在刀子口上舔血啊!”
燕州在雲州之西,與匈厥古相鄰的地界更廣,只是匈厥古喜歡走雲州,所以雲州的損失反而更大。
我乾笑兩聲,道:“他不肯做,想做的排還排不過來呢。修書遼東路布政使司,讓他們上報吏部燕雲兩州太守出缺。”“那大人的行轅立在哪裡?”那人問我。
我低頭想了想,道:“本官是代天子牧守一方,如何敢貪生避禍?匈厥古喜歡走雲州,那本官就駐守雲州,燕州事務讓本地屬官暫且打理,一切以安民爲主,鞏固城防。呃,閣下官號是……”
“卑職燕州主薄竇衆卿。”
“燕州就先交給竇主薄了。”
“可……卑職……”
“本官說的你做便是了。替本官准備準備,民政公文免了,備戰文書先拿來我看,明日本官就移步雲州。”我讓人推我進了公署,在几案前落座。竇衆卿猶豫了一下,道:“大人,民政文書倒是沒有多少,只是歷年來的戰備文書實在是汗牛充棟……”
“拿元平三年以後的給我。”
“那也有數百斤呢……”
我愣了一下,奇道:“怎麼今年的就這麼多?”竇衆卿道:“回大人,最近兩年,匈厥古越來越放肆,侵犯日重,乃至有武嘯星將軍殉國。”我心中慢慢收緊,道:“你先報些兵卒戰馬之數給我。”
“這個卑職記得清楚,我燕州守兵八千,戰馬千匹,戰車三百乘。”竇衆卿道。
“哦?那雲州呢?你知道嗎?”我撫須點了點頭。
“大人,若是早些日子卑職還不敢說。不過五日前收到的消息,匈厥古又血洗了一遍雲州城,想來雲州的守兵不會過千,至於戰馬,早就不敢屯養了。武將軍用的戰馬,都是從後方調過去的。”
“怎麼會只有這點人?武嘯星將軍當日統領的二十萬人馬呢?”我終於忍不住失色道。竇衆卿苦笑回道:“哪裡有過二十萬人馬?都是武將軍的虛張聲勢,一來嚇嚇匈厥古,二來你報二十萬軍馬的開銷給朝廷,朝廷能發下來五萬就不錯了。若是着實上報,那恐怕就沒軍餉了。”
我木木應了一聲,想想他說的也是有理,感嘆道:“一點寒星鎮蒼穹,武嘯星將軍啊……一代名將,一代名將呀。”竇衆卿見我如此推崇武嘯星,道:“武將軍的確是天人之姿,弱冠之年領兵戍邊,二十多年啊!先皇幾次要調武將軍還朝,武將軍總是說寸功未立,無顏回師。”
“你說爲何一代名將就是打不過那匈厥古呢?”我側身問他。
“這……”竇衆卿面露難色,“大人,不能說武將軍打不過匈厥古,有武將軍坐鎮遼東路,匈厥古已經很久不能入關了。只是匈厥古來如風,去如電,只能防,無從攻,有時還防不勝啊!”我又問:“武將軍攻戰如何?”
竇衆卿搖了搖頭,道:“卑職是土生土長的燕州人,從武嘯星將軍來到這裡卑職就一直仰望着。別看每次北疆軍報都是捷報,動輒斬首上千,其實哪有那麼多啊。武將軍有好幾次出征,其實都是無功而返。哎呀,卑職多嘴了。”
我搖了搖頭,道:“無妨,都成了故人,身後的褒貶也不過一陣清風罷了。你繼續說下去。”竇衆卿點頭道:“匈厥古人,住的都是氈皮帳篷,說走就走,大軍奔襲過去,他們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是以武將軍總是難克全功。”
我點了點頭,道:“本官早年就聽聞過……那大草原到底有多大?跑幾天能跑過去?跑過去之後又是何國?”
“嘿嘿,大人,您這話問得深了。就是匈厥古人自己也不知道這大草原有多大,他們說這草原就是他們的匈厥古國,往北萬里是極冷冰寒之海,往西倒是能走出草原,可那就到了連綿天陰山的起頭,還有萬里無垠的大沙漠!”
我輕輕“啊”了一聲,點了點頭。正要再問些什麼,突然有人來報:“明大人,您的家眷到了。”
“我的家眷?什麼家眷?”我大奇,早就孑然一身了,哪裡會冒出家眷來?
“是我!你想甩了本小姐,做夢!”章儀帶着勝利地笑聲從門外進來。竇衆卿望了一眼,躬身告辭。我還禮送走了竇衆卿,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你說了要帶上我的,居然失信……”章儀見沒人了,在我身邊坐下,開始哭了起來。我一時失語居然被她咬死了,無奈道:“這是塞外苦寒之地,你、你這又是何苦來着?”
“我不管,我這輩子賴住你了,非但我賴住你了,我弟弟也要跟着你!”說着,頭靠在了我肩膀上。
我又吃了一驚,道:“你弟弟?你把他也帶來了?他纔多大?”
章儀笑道:“一個孩子你就怕成這樣,他才五歲呢。等你回京,我要你收他爲徒,我章家將門,總算拉上了破軍星君轉世,也要培養個絕世名將出來呢。”章儀臉上的淚水還沒有擦去,說到這裡又甜甜笑得開心。
我也笑了,道:“我都不能成絕世名將,還能教出絕世名將?五歲了,好啊,等我回京,也差不多該學兵法了,我也是十六歲纔開始學的。”章儀笑道:“哪裡要十來年?等皇上能夠獨掌朝政了,自然就會招你回去。聽說李哲存要死了,朝中就要大變啦。”
我微微有些激動,甚至恨不得今夜就收到詔命回京。現在的北疆,比之高濟還要冷,若是戶外,我說不了兩句話就已氣喘吁吁了。武嘯星居然能在這裡駐守二十餘年,僅此便已經可算是武人的楷模了。
不過我不是武人。
“你在想什麼?”章儀見我不語,嘟起嘴。我故意逗她,道:“我想什麼怎麼能讓你知道?”“你一定是在想怎麼把我趕回去!”章儀用力晃起我的胳膊。我給她晃得頭暈,道:“其實,我馬上要去雲州了,那裡更危險。”章儀緊緊抱住我的胳膊,笑道:“不管哪裡,我這輩子賴定你了。”
“唉,若是你一直跟着我,那我豈不是連個姑娘都不能找了?”我笑道。章儀不滿地拉了拉我的頭髮,道:“看你兩鬢蒼蒼,除了我還有哪個姑娘家肯跟你?居然不知足!我不管,你若是敢招惹別的姑娘,我就殺了她!”
“你太霸道了,我招惹別人爲什麼要殺人家?你該殺我啊。”
“你是領大軍橫掃天下的人物,誰配殺你?”章儀的頭輕輕靠在我肩上,壓低了聲音,道,“你要死了,我傷心也傷心死了……恨死人了!”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笑道:“突然恨什麼?”
“恨我不忍心殺你!”說完,突然紅着臉跑了出去。我好奇追問道:“你去哪裡?”過了一會,章儀又跑了進來,低聲道:“剛纔人家急着進來,忘記脫鞋了……”
我剛笑了兩聲,章儀正要過來堵我的嘴,突然一陣抽痛,掏出手帕掩了咳嗽起來。不過這次似乎與往常不同,一口熱痰從肺管裡涌了出來,正想要不吐不快之時,只覺得嘴裡滿是血腥。我看了一眼章儀,用力憋住了。
“當心些。”章儀空握拳頭,輕輕幫捶起背來。
她不捶還好,一捶之下,我又是一陣咳嗽,一口熱血噴在手帕上。見章儀沒有看到,連忙攏入袖中。心中泛起一絲不祥,我記得宗譜上的那些本門祖師,若非長命百歲便是英年早逝。
我的身體,似乎很難長命百歲。
※※※
元平三年冬,我到了雲州。
我到的那天剛好是匈厥古走後的第二天,滿街的屍體,就連官署裡也都是屍體。
“匈厥古辱我太甚啊!”我輕聲嘆了幾聲,手裡的如意越握越緊。
章儀推着我的車,不住打顫道:“就和倭奴在高濟時一般。”
我終於明白了姬遠玄的深意,兵家是王者的利器,也是百姓的護具。師父鑄的是劍,姬遠玄想打造的卻是盾。關鍵不是忠於帝王還是忠於百姓,姬遠玄和師父的不可調解在於他們完全相反的兵觀。
武嘯星的確是名將,但他是盾。盾破了,持盾的人也就危險了,但是劍即便折了,也不至於傷了自身。所以,師父還是對的。我既然要做一把劍,就要做一柄利劍!
“我手下連個文吏都沒有,你說我怎麼辦?”我問身後的章儀。章儀笑道:“我有個好辦法。”“哦?”“讓某人來辦,他無所不能,一定能妥善解決的。”章儀笑意更濃。我奇道:“誰?我認識嗎?”章儀大笑:“就是中散大夫,領燕雲經略相公明可名啊。”
“我?”我苦笑道,“你太擡舉我了,不過也只有如此,讓人給我從燕州調兵五千,再命竇衆卿挑選文吏,連夜去辦!”
今夜,與我同眠的是院子裡的三十二具屍體。
數日之後,竇衆卿帶着燕州的兵士和相關文吏趕來雲州,燕州倒真的只能無爲而治了。此時,雲州城的屍體還沒完全掩埋。
“臣明可名,頓首上奏皇帝陛下:臣受命牧守燕雲,業已就任。就任前日,匈厥古再次血洗雲州州城,境況慘烈,較之臣在高濟見聞,有過之而無不及。臣請陛下……”寫到這裡,我停了停筆,拉了拉斗篷,叫道:“來人,加盆火。”
“臣請陛下發配死囚至我雲州,以充邊城;調國內之兵鞏固邊防,以……”我不得不再次放下筆,大聲叫道:“來人啊,加盆火!”
“還冷嗎?家裡已經沒有火盆了。”章儀推門進來,手裡捧着一件皮襖。我放下筆,搓了搓手,接過章儀遞上的皮襖披在身上。
“讓你受苦了,下次等皇上流放我去江南那些富庶的地方,一定要帶你去過幾天好日子。”章儀握住我的手,暖暖的,笑道:“患難見真情啊,若是去富庶的地方,要跟你去的姑娘怕是輪也輪不到我了。”
“怎麼會?看看我這頭髮,除了你還有哪個姑娘會跟着我?”我也握緊了章儀的手,嘴脣蠕動了半晌,道:“小儀……那個……”章儀低下了頭,輕聲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呀。當初千軍萬馬之前也沒見你這般吞吐的。”
“小儀,你回去吧。我這兒的火爐實在不夠用……”
章儀退了一步,冷聲道:“你在說笑嗎?”
我不敢直對她的目光,低頭道:“你離家出走,家人總是要擔心的。”章儀連退兩步,拔出架上的飾劍,凜然道:“明可名,你若是再提要我走的話,我就死在你面前!我章儀也是殺人如麻,不怕死!我死了,日日夜夜纏着你,讓你趕也趕不走!”
我苦笑道:“兵器不祥,放下,快些放下!我知道你是積功升上什長的,殺的人比我殺的雞還多,把劍放下吧。”
“你還趕不趕我走?”
“下官不敢了。”
章儀笑了,插劍還鞘,道:“我就知道你還有些良心。”我皺眉道:“但你就這麼跟着我也不好,我總得給你個名分……”章儀在我身邊跪坐下來,映着燭火,臉更紅了。
“你我結義吧,若是不棄,我做你兄……”
“不行!”章儀猛然推開我,聲帶哭腔,“你就當我是妹妹麼?你只當我是你妹妹麼?”
“但是我比你大太多……而且,你正當妙齡,我的來日恐怕不多……”
“我恨死你了!”章儀沒等我說完,拔劍衝了出去。
冷風從外面灌了進來,我收緊了身上的皮襖,心裡更冷了。火盆的裡的火舌跳動着,卻放不出絲毫熱氣,等我重新提筆的時候,筆頭和硯臺裡的墨已經凍結了。
那夜,章儀把本來就徒有四壁的房間砍得連四壁都不全了,只好睡在我的房間。那夜,我在公署裡寫了萬言書,筆墨被凍住數次。
爲了我那天的話,章儀很久都沒有理我,一直等到了除夕,才肯和我一起吃一頓團圓飯。過了除夕,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已經要步入而立之年,突然想到當年孫士謙說的:“而立未立。”心中又是一陣翻騰。
元平四年剛開春不久,我收到聖旨。聖旨上說高濟大捷,史君毅在去年十月率大軍攻下了忠州,隨即揮軍北上,與李渾部前後夾擊倭奴,並將倭奴驅趕至漢平城舊地,圈了起來。倭奴請降謝罪的使臣已經來了六批。
我讀了兩遍,沒有一字提到北疆。
我想在北疆鑄把利劍,可是聖上給我鑌鐵嗎?莫非聖上並不關心北疆,只是要給我一個葬身之地?放下聖旨,我的心頭沉重,眉頭皺得比以往更緊。
“大人,大人!”竇衆卿叫了我兩聲,“雲州的倉廩已經沒有了存糧,那些農民都要大人把種子發給他們。現在他們都聚在了公署大門前……”
“連種子都要吃嗎?真到了這步田地了嗎?”我低語問了兩聲,竇衆卿點了點頭。
“推我出去,我去和他們說。”
外面朔風凜冽,我看到聚集在公署門口的百姓,幾個差攔着他們,差點張不開嘴。
“鄉親們,這麼冷的天,你們來找我可有什麼事嗎?”我用盡力氣大聲喊道,壓過了百姓們的喧譁。
一個滿臉溝壑滿頭白髮的老人,顫顫巍巍走了出來,身上的布襖補得已經不能再補,還是露出了裡面發黑的棉絮。
“大人,我們是範夫人鄉的,我們鄉實在沒東西吃了,連樹皮都已經吃完了。跑到縣裡,縣令說讓我們等着,可我們哪裡還等得住啊!婆娘們沒奶,光是餓死的娃就已經十幾個了……大人,開恩啊……”
一片要我“開恩”的喊聲隨他響起。我開恩?我有什麼恩可開?真的吃了種子,往後的日子不要過了?“大人,卑職前兩日已經把雲州武嘯星將軍的殘部召回了,是不是要派出來壓壓?”竇衆卿輕聲在我身邊道。
我搖了搖頭,朗聲道:“諸位鄉親父老,不是我明可名握着糧食不肯放,可我手裡的確沒有糧食了啊。就連軍中的軍糧,我也都派去了各個縣……”
“大人,把種子拿出來吧,反正種下去也收不到,不如先吃了吧……”
遼東路的土壤其實是舉國最肥沃的,連土都是黑的。若非匈厥古,開春的時候只要灑一把種子下去,什麼都不必管秋天都能有好收成。匈厥古……我心頭一痛,看着這些飢色滿面的鄉親,我決定要鑄劍,即便皇帝不給我鑌鐵,我就是用雙手挖也要挖出來!
“鄉親們,外面風大,你們不如先回去,留幾個說話的人跟我進去,慢慢談,行麼?”我身上是皮襖已經耐不住了,何況他們之中有些人還穿着單衣。
人羣中一陣騷動,五個長者站了出來,面露希冀之色。
散去人羣,我讓差役把公署的火盆都放在堂上,衆人圍着火盆坐了。
“晚生明可名,這位是竇主薄,幾位老人家如何稱呼?”我拱了拱手。
幾個老人連忙回禮,口稱不敢,年紀最大的那個開口道:“老兒們都是範夫人鄉的,鄉里大半都是姓範的。老兒是族長,叫範正顏,他們都是老丈的族堂兄弟。”
我又一一行禮,道:“小子接管燕雲,初來乍道,各地地方誌尚未看完,於貴鄉情形不很清楚,能否有勞老人家指教一二。”
範正顏回禮:“大人客氣了。大人,範夫人鄉歸玄遠縣管,是最靠近匈厥古的鄉縣了。雖然土地肥沃,但是匈厥古來得越來越勤,見到男丁就殺,見到婦女就擄掠回去,實在是無法耕種啊。”
我點了點頭,燕雲問題的根結,說到底就是匈厥古,心下黯然,道:“老人家,放種糧固然能解一時之飢,但是這一整年再怎麼過?若是諸位鄉親相信晚生,小子即便粉身碎骨也會爲鄉親們找來糧食……若是鄉親們信不過晚生,儘管去搶種糧,晚生手裡的刀槍絕對不迴向着大越百姓。”
範正顏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許久,道:“大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小老兒也不能再說什麼了。大人善待我等草民,我等自然也不敢和官府作對。只是大人啊,那種子不種下還能吃,種下去可就血本無歸了啊……”說着,範正顏等人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施禮告退。
想當年我只是個流浪街頭的混混,現在卻要擔負起兩州百姓的性命安危。把雲州事務交代給竇衆卿之後,我再次登車前往山海州。此行我一定要見見遼東路布政使甄國棟。隨車的,還有紋銀五百兩。
我用銀子買通了甄國棟的管家以及愛妾,甄國棟總算同意在私堂接見我。他看上去一臉正經,似乎沒有喜樂,總是半閉着眼睛撫弄長鬚,不知在想些什麼。我一時不知道是否該將懷裡的賄賂遞上去。
“大人,卑職手裡有一塊好玉,聽說大人博學多聞,能否點評兩句?”閒話之後,我終於扯到了正題,並從袖裡掏出了翠綠如意。
甄國棟接過如意,兩眼閃過一絲光芒,被我抓到。不過到底是隻老狐狸,居然不動聲色,道:“此玉的確上佳,若是有些來歷便更好了。”我忍痛笑道:“此玉乃是昔日國老本心先生所持,大內檔案中歷歷可查。”甄國棟也笑了,道:“只不知這寶貝大人從何處得來?”
我故作姿態,撫須笑道:“此等寶貝,即便是萬兩黃金也難得啊,卑職自感福薄,正想替它找個好主呢。”甄國棟哪裡還能不知我的意思,笑道:“何等人物纔算是好主呢?”我一拱手,道:“此物非百姓草民可得,必是廟堂顯貴,且應體應玉德者。”
“玉德?”
“便是仁。”我微笑道,“大人愛民如子,牧守一方,實在是此寶之好主。”
甄國棟撫着如意愛不釋手,直言道:“明大人客氣。唉,說起來明大人大才,放在燕雲的確不妥,只不過這乃是聖上的意思,還請大人堅持些日子,本官自會調明大人去妥善之處。”我正色道:“卑職能在大人手下,爲國效力,爲君盡忠,乃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別無他想。只是……”
“只是?”甄國棟不解地看着我。
“只是下官處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了,還請大人調些糧食布匹絲綢過去……”
甄國棟驚訝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明大人,調撥糧草本就是本官分內之事,燕雲兩州又是邊境,自然不能虧欠。這樣,本官過幾日便調大麥五千斛給你,麻布萬匹,絲綢千匹,如何?”
這些物事本來就該撥給地方的,現在我送了師門遺物纔拿到,不由心中惱怒。不過他是上官,若是一口咬死庫中少貨我也沒有辦法。當下鞠躬到地,道:“下官這裡代燕雲百姓多謝大人了。”
甄國棟充滿深意地笑了笑,道:“聽說燕雲那裡匈厥古猖獗,這些物事可別沒幾天就被劫了去啊。”我一時沒有領悟,接口道:“下官不敢輕心。”甄國棟搖了搖頭,道:“明大人不必客氣,若是真有什麼閃失,再來本官這裡要便是了。”
我終於明白,只要被匈厥古劫了,自然難以入帳,至於真劫還是假劫,只有官員心中明白了。可嘆我大越立國不過四十年,吏治居然敗壞到如此程度。
我等不及大隊糧食的調撥,先回了雲州。五千斛大麥,說少實在不少,說多卻也不算多。因爲我要糧食不止是爲了賑災,還要“進貢”。就如範正顏所言,我們這邊種了,那邊匈厥古就來掃蕩,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我只好卑躬屈膝地把糧食送上門去,還要擔心他們是否會要。
光陰似箭,放了賑糧,安排好竇衆卿替我看管燕雲,我就要帶着貢品出發了。
“我陪你一起去吧。”章儀知道我要走,拉住我的衣服,悄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傻孩子,別多想了。我是怕匈厥古人最爲好色,本來不會爲難我的,見你跟我去了,爲了奪你當壓寨夫人,說不定就把我殺了。”我笑道,“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是去送禮的,他們不會爲難我。好生呆在家裡,別多事。”
章儀垂下頭,點了點,道:“你總是把人家想得和孩子一樣,其實我上陣殺敵,也沒被人當作是女子。”言語中頗多落寞。
我突然有種想把她擁入懷中的想法,卻不敢伸手,道:“我知道你不是孩子,去休息吧,我明天要早些趕路。”
章儀沒再說什麼,緩緩走了出去,卻在門口站住了,回頭道:“你真的不會有事嗎?”我擠出一絲笑容,道:“不會有事的。”章儀手持燭臺,咬牙道:“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一定不會活下去了。”
我呆呆定了好一陣,心裡五味交雜,不知道一個殘廢到底是如何竊取了美人芳心。若我還是街頭浪子,恐怕會忍不住到處吹噓,但是現在只有憂慮。躺了一會沒有睡意,我點燈鋪紙,寫道:
“儀妹妝鑑:愚兄不才,忝爲牧守,上不能盡忠皇室,下不能庇護黎民,實在有愧天地。此行前途未卜,兄如履薄冰如臨深崖,原本孑然一身了無牽掛,既明儀妹美意,深蒙錯愛,敢不記念?今遠行在際,再求儀妹三思,體諒家中幼弟,不可莽撞,惜身惜福爲盼。切切。愚兄可名字。”
我又唸了兩遍,壓在了硯臺底下,吹燈睡覺。
本以爲了了件心事應該能安然入睡,誰料依舊睡不着,心猿翻騰,十年八輩子的事都想起來了。好不容易朦朦朧朧即將入睡,突然聽到有人躡手躡腳往我房間裡摸來。公署裡就兩個打雜的差役,還有就是我和章儀,看着印在紙門上的影子該是個女子,不是章儀還有誰?
果然是章儀進來了,聽見她輕聲道:“我睡不着。”我也睡不着,但總不能兩人聊天到天亮吧,我想我若是裝睡她大概也就會走了,遂輕輕打起了鼻鼾。
章儀居然沒走,反而走近我的几案,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留字。我心中暗叫不好,卻只好閉緊眼睛繼續裝睡,連身也不敢翻。
過了很久也沒有聲音,正當我以爲她已經走了,要睜開眼睛時,突然一個柔若無骨的身軀撲進懷裡。我渾身一震,無法再裝睡下去。剛要翻身滾出被褥,卻被她牢牢抱住。
“你若是說一句話我就死給你看!”章儀壓低聲音在我耳邊道,“只許聽我說,不許說話,不許動。”我看到她手裡的匕首,有種怪異的感覺,剎那間又想到了怡莉絲,當初她是把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章儀卻是把匕首指着自己的心窩。
我點了點頭,沒有動,生怕這個傻孩子做出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