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師出發之後五日,往西入了關內路。這條路是當年大帥西征時便走過的,也是歷代大軍西進都走的老路。說起來,西域總是難以太平,若不是當地夷人作亂,便是封疆大吏造反。最麻煩的便是西域不同北疆,我能立十年大計去徹底平弭匈厥古,卻不能同樣對付西域。因爲只要中原太平,朝廷強大,他們都是順民,一個個比誰都忠君。
若是中原有些異動,或是朝廷微微軟些,他們便成了“西匈厥古”,恨不得反咬一口,這次馬全郭手下有五萬蠻兵便是明證。
關內布政使李蕃,從彭原府星夜前來我本陣所在的汶水縣,剛好趕上我要啓程的前一天晚上。身材微微有些發福的李蕃給我的印象還不錯,知書達理,文質彬彬,雖然趕得疲憊,地方軍政卻記得絲毫不差。
我讓人給他上了茶,待他說完,笑道:“有勞李大人了。”
李蕃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道:“明相客氣。張將軍隨金將軍麾下,已經在花口招募民船,準備渡河呢。”
“夠嗎?”我這也是明知故問,要大軍渡河,船再多都不夠。
李蕃果然搖了搖頭,道:“已經發動了不少民夫徭役,可人手還是不夠。”
“剛纔李大人說了各縣設立粥場一事,爲何不讓難民以工代賑呢?便是婦孺也該可以擔起一些雜役。”我同情難民,但是不喜歡不勞而獲的人。想我當年,坑蒙拐騙打搶賭,就是沒有吃過嗟來之食。
“這……明相,還有諸多不便啊。”李蕃想了想,低聲道:“最爲緊要的便是他們都是流民……”
“流民又如何?”我有些奇怪,歷朝歷代,誰說流民不能做工?
“明相,苛刻百姓,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啊。”李蕃頓了頓,低頭道。
“李大人說的是,背井離鄉已經是一樁慘事,怎麼還能苛刻他們?”我覺得李蕃想得周全,膽子也夠大,敢說出來,的確是堪以重任。
“那……還請明相明示。”
“李大人,你可去過與叛軍對峙的沿岸?”
“回明相,卑職本月上旬去的。”
“李大人覺得軍心士氣如何?”
“這……卑職不好說。”
“我都知道,”我喝了口茶,悠悠道,“江湖傳言我篡位,是吧?你不要緊張,呵呵,我不在乎旁人如何說三道四,我只求自己問心無愧。哎,說民心士氣。大家都是骨肉同胞,兵戈相向定然不會有什麼民心似鐵士氣如虹。但是李大人,只要你告訴那些流民,正是因爲陳和逆天而行,纔有了今日的大旱,我讓他們做雜役,不是苛刻他們,是要大家同仇敵愾,還我大越太平天下。”
“是,卑職明白了。”李蕃很聰明。
“只要我們士氣高昂,民心定然會向着我們,到時候那些叛軍自然不戰而敗。”
“明相英明。”李蕃笑道。
我越發喜歡李蕃了,持經守權,正直卻不迂腐。老實說,蘇軌也是個正直的人,可惜太迂腐了。
“若是沒事了,李大人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道。
“那卑職告退了。”
李蕃走後,我倒在榻上,眉心有些腫脹,想來是最近耗神太過。正用手揉着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些冷。
我睜眼看了看,確定門窗都是關閉的,不知怎麼會有股陰風。又重重躺下,突然又覺得一陣風吹過……
實在有些詭異,我剛想掙扎着坐起身喊人進來,卻發現自己動也不能動了。想喊,也喊不出聲。不知什麼時候眼睛居然閉上了,怎麼也睜不開。冷風一陣快過一陣,我開始渾身打擺子……
“來人啊!”我心裡喊着。
就這樣,我在榻上過了一夜。我想過了各種可能,甚至有人下毒都想到了,不過卻無法改變這個任何事。難道我被下了“山藥”?就像聖上一樣,被人毒害得只能躺在榻上……
不過我還是能感知周圍的一切,我清楚地知道太陽升起了,陽光射在臉上,透過眼皮看出去一片暗紅。太陽越升越告,紅色不斷變幻着深淺,終於有人輕輕叫我了,該是到了大軍出發的時間。
我只能以顫抖作爲迴應,希望他能明白,去給我找個好醫生。
他大聲又喚了兩聲,終於跑出去喊人了。
不一會,進來的是我帳下偏將王崎,當初我還笑王寶兒說他們是“王家軍”,不過此人倒是膽大心細,就是有時候太冒進了。
“明相,明相?”他喚了我兩聲,我還是隻能顫抖一下。
“還愣着幹嗎?去找大夫來!”王崎大聲喊道,當下有人出去找大夫了。
我不知道一個小縣是否有明醫能治這怪病,看起來像是中風,我自己卻又知道這絕對不是,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想起前線軍情,不禁有些着急。
過了一會,大夫來了。替我把了脈,還在我手上紮了兩針,不知道是哪家的手法,大概連血都給他扎出來了。
“馬上風。”他說。
“你瘋了……”我心裡說。
不知道旁人都是以怎樣的眼神在看我,我有些難過……
“服了這貼藥就好了。”他又說。
“我死也不喝!”誰知道這個庸醫給我開了什麼……
“多謝大夫了。”
王崎那個傢伙,比較笨……不過也怨不得他。
我心中苦苦嘆了口氣,以後真要找個人給我看看命,位極人臣倒是不假,可怎麼老是不順呢?以前硬挺着總是不信這些,可現在也由不得我不信了。最不能融忍的,居然說我“馬上風”……我是那種不知檢點的人嗎?若是傳到章儀芸兒耳朵裡……
我已經能想像章儀暴怒,芸兒暗自垂淚的情形……
當天,我牙關緊閉,居然被王崎一捏下巴,硬生生撬開,把湯藥灌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得了什麼病,但是有種人之將死的感覺。
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等我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漆黑,該是晚上了。又過了不知多久,我聽到有狗叫,那是軍中的狗,無比的勢力,看到什麼都叫,除非你穿上將軍的戰甲。它開頭也對我叫過,後來被踢了幾次,便不敢再造次了。奇怪的是,它叫了一會又不叫了,倒是有幾個兵士叫了起來。
“你是什麼人?來人啊!”
不一時,營中的警鐘都敲了起來。
我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居然能讓手下兵士這麼大張旗鼓。而且,漸漸的,他們似乎朝我房裡來了。
“道長請。”
是王崎的聲音,不知道哪裡請來了什麼道長。雖然我也算半個道家出身,卻對僧道沒什麼好感,總覺得他們之中騙子更多些。
“呀,呀,呀!師兄,說句話吧。”
有人撲在我身上,用力搖我。我被他搖得頭疼,忍不住就像張嘴罵他,只是奇怪的是,他越搖,我的身子就似乎越輕。他又喊了幾聲師兄,我居然能張開眼睛了。
雖然很朦朧,但是我的確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個皮膚細白,微微有些發胖的年輕道士。但是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爲什麼喊我師兄,當日在死牢裡,絕對沒有另外的人。
我想說話,喉嚨裡卻只發出一陣咕嚕的聲音。
“我師兄嘴幹,麻煩去取些水來。”那年輕道士對王崎說道。
我擡眼看了眼王崎,用力點了點頭。
“水來了。”有眼色的兵士已經送了一碗水來。
那道士接過水,一手擡起我的頭,餵給我喝。那羣粗人把我放在這裡一天都沒有想過給我喝口水,所以這碗水就如同甘露一般可口,我甚至不捨得他急急抽走碗,定要把底子喝乾才罷休。
“再去取來!”王崎喊道。
我一連喝了三大碗,精神也越來越好,似乎病已經痊癒了,不禁有些奇怪。不過更讓我奇怪的是這個道士,一直笑嘻嘻的模樣,閉口開口都喚我作師兄。
“有勞道長,敢問道長仙鄉何處?”我緩緩施了個禮,問道。
“嘿嘿,師兄,不記得我了?”那年輕道士笑道。
“這……在下師門歷來單傳,恐怕道長認錯人了。”我疑惑道。
“神機妙算豈可能,煉己修心或有靈。”道士笑着吟道。
這的確是祖傳的詩句,他怎麼會知道?我有些迷茫,莫非是師父這些年又收了弟子?怎麼會是個道士?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我也補上了前兩句。
道士一笑,道:“我說沒認錯嘛,哪有連自己師兄都認錯的道理?師兄,給!”他說完,伸手在懷裡掏了半天,卻什麼都沒有掏出來。見我驚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嘿嘿,忘記了,在包袱裡。”說着,解下揹着的包袱,從裡面取出一件物事。
“翠綠如意!”我忍不住驚叫起來。
自從奪權之後,派了許多人去搜查孝王府和太保府,都沒有師門如意的下落,也沒有找到宗譜。爲此我還難過了幾天,只是因爲京師事多,所以才漸漸忘記了。今天突然出來了一個師弟,還帶着失落的師門信物,讓我如何不驚?
“嘿嘿,師兄下次還請仔細些,此乃掌門信物,丟了麻煩,呵呵。至於宗譜,小弟已經送回師尊處收藏起來,師兄不必再掛念了。不過……師尊見你取了雲廬主人爲號,不是很喜歡呢。”他在我身邊坐下,也舉起一碗水喝了。
“呃……那個……”我有些不知所云,看着這個十六七歲的道士不知說什麼好。
“師兄想說什麼?”他解下佩劍,除下了頭上的“一片瓦”,扇着風。
“師弟……怎麼稱呼啊?”我問。
“哦,呵呵,貧道道號華陽子。”他起身作揖道。
“之前……師弟說是見過我?”我緊緊握着失而復得的如意問道。
“那是自然。”
“哪裡?”
“嘿嘿,金城啊,七年前,嗯?還是六年前?哎,記不得了,反正當時是我推着師兄去見師叔的嘛。”
“師叔?”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該是我師父,那麼這個年輕道士便該是那日的那個小男孩……
“呃,怎麼說呢?”他摸着自己的髮髻,輕輕一拍額頭,道:“這樣的,咱們的神機妙算門呢,其實是道門,但是祖師孫宜子是以兵家聞名於世。那個,後來就有一路走偏了的門人,自詡是神機妙算門,卻失了根本。嗯,基本上是這樣的。”
“呃……不是吧。千餘年前,本門突變,修真煉氣一派便斷了傳承……”這是師父當年說的。
“師兄錯了,呵呵,”他一笑,“本門有門人以道法入兵道,自詡隨孫宜子祖師,其實差之差矣。不過師叔找到了師尊,懇請師尊再收入門牆,所以……”
“不對不對……”我覺得腦子有些糊塗了,“掌門信物一直在修兵一脈手裡,怎麼是我師父求你師尊再收入門牆?”
“空有如意算什麼?我這裡還有寶劍呢!”他隨手抽出那柄古劍,一陣龍吟,閃着寒光。
我嚇得差點往後仰倒,只見他倒轉劍鋒,指着劍背上的小篆道:“師兄看到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神機妙算豈可能,煉己修心或有靈。這是青羊子祖師題鑄的。所以嘛,師尊說道門中人,守弱乃是德行,這才奉了你們修兵一派的做了正溯。其實,丹決心法,你們還知道麼?”
我見他收了寶劍,坐正了身子,覺得有些道理,又問道:“師父如何?呃,還有師伯,是嗎?”
“嗯,呵呵,師叔身體康健着呢,只是精氣神衰,留在山裡沒有出來。師尊自然還是老樣子,呵呵。”
“我記得當日那個孩子可是喊師父‘爺爺’的,莫非是我記錯了?”我回憶起最後見師父的那面,歷歷在目。
“沒有呢,當時我和師尊雲遊到了西域,找到師叔,只是師叔還沒認歸本門,所以我只以年歲稱呼師叔。”
“哦,那你此番來找我,可是師門長輩有何差遣?”我問道。
“其實也沒什麼,年初時候師尊讓小弟獨自下山雲遊,碰巧得知了如意和師兄的事,便順藤摸瓜找了來,呵呵。”師弟笑道。
“哦,原來如此。那師弟有何打算?”我問道。
“小弟也是滿天下閒逛,這兵荒馬亂的,不如跟着師兄混口飯吃吧。哦,小弟吃素。”師弟笑道。
其實,多帶個人也沒什麼不妥,只要不是女人軍中一切都好說,只是……“師弟,師兄這是去打仗,可是真刀真槍見血喪命的事啊。”我道。
“無妨,生死有命嘛,呵呵。”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們道家說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啊。”我也笑了。
師弟沒有說話,只是憨笑。
當天,我特意坐着當年路增給我設計的戰車滿軍營跑了一圈,免得什麼我患了“馬上風”的謠言繼續傳播出去。果然,我絕非多此一舉,看到那些將兵眼中的疑惑,我就知道之前謠言一定不小。
好好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大軍開拔。
我讓師弟上了我的車,聊起了師父和師伯的一些事。從他不斷的“哈哈”裡,我並未得到太多我想知道的消息,只是明白了一個真正的道德門人的基礎。他們不講究忠君愛國,他們更放眼於整個天下,各色人等,擁有着期待爲人知,又不肯去告訴別人的牴觸。
“既然要渡人,爲何不像元毒來的佛子一般廣開山門呢?”我告訴他,現在他師兄也算是大權在握,可以撥些錢款給他,讓他宏道。
不過他拒絕了,他說:“只是造幾尊泥塑渡不了人。”
“那你打算如何渡?”
“道家只渡有緣人啊,呵呵,不急不急。”
“普渡衆生不好嗎?”
“上士聞道,躬而行之;中士聞道,將信將疑;下士聞道,哈哈大笑,不笑不足以爲道。哈哈哈。”他笑起來了。
“所以道門不渡下士?”
“若要人渡,首先要自渡。道化賢良釋化愚,我們和釋家不同的。”他說着,擺弄了一下衣襬,我這才注意到,他從上車坐下到現在都是雙盤,沒有變過。
“你腿不麻麼?”我也能雙盤,只是若要像他這樣盤着不動,會麻木許久,那個滋味不好受。
師弟抿嘴一笑,道:“盤慣了,氣血通了就不麻了。”
我點了點頭,又問起他是如何找到我的如意的。師弟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過語氣中多了些沉重:“師兄不知道這如意的用處吧?”
我搖了搖頭:“不就是我們的師門信物嗎?”
“呵呵,”師弟一笑,“這可是寶玉呢,當年孫宜子祖師伐鬼方,從他們的祭壇上找到的這塊玉,然後做成如意,歷代相傳。此玉若是在普通人手裡,能安神醒腦。若是在修真人手裡,則能助人更快入定,妙用無窮呢。”
我又仔細端詳了一陣這柄如意,又看了看師弟的寶劍,道:“如此說來,師弟的寶劍也是仙家寶貝?”
“呵呵,這柄寶劍乃青羊子祖師留下的利器,雖也難得,卻倒不是什麼寶貝。”
我握着手裡的如意,有些不好意思,道:“能歷經千年還如此銳利光亮,也不是普通的利器了。”
“呵呵,上個月路過陳家村,碰到個鐵匠,手藝精湛,童叟無欺,我只用了三兩銀子就幫我打磨一新了,呵呵。”師弟笑着抽出劍把玩着,一臉童真。
“呵,呵呵。”我尷尬陪笑道,總覺得自己得了這塊對修真人來說妙用無窮的寶物不好意思,不過這是師父傳給我的,本就該我拿着。
“師兄,這次去打的是哪家叛軍?”師弟突然問我。
“呵呵,哪裡來那麼多叛軍,馬賊只是陳和的下屬罷了。我先率軍去驅散了馬賊,陳和的士氣定然受到打擊。”我又從一旁取出一卷地形圖,指給他看。
師弟似乎很不耐煩這種事情,只是說:“師兄,小弟這次由北向南一路走來,發現此次大旱,已經弄得怨聲載道了啊。”
我心頭一怔,道:“該不至於吧,雖然此番大旱波及數路,但我大越三四十年來休養生息,應該還能應付吧。”
“師兄是處廟堂之高,不知江湖之遠呢。”師弟笑道:“我大越的錢糧,是在百姓手裡還是百官手裡?而且,師兄,時值下運八元,利在東北,卻是魔道相爭,江湖中有不少邪教都冒出頭來,號稱要均田免糧呢。”
“小小江湖邪教,該成不了什麼氣候。”我摸着鬍子,說雖然如此說,卻不由有些擔心。以大漢之盛,最後還是亡在蓮花教作亂之上。不過,我在想什麼?我大越才立國四十年,賢君明相,呃,或者說沒出過什麼昏君和庸官,總不會這麼短命。歷朝歷代,開國之後總有幾十年是風雨交加,等挺了過去,定然是延綿數百年。
想到戰國之後再沒有一個王朝存活過千年,大越也難逃此劫,我不禁有些難過。不過行軍路上,還是先放放再說,這些該是朝堂裡花白鬍子的老頭所想的,比如馮霂和房志齡。
大概是用腦過度,頭居然隱隱有些犯暈。我用如意涼了涼額頭,總算好些,卻還是有昏昏欲睡的感覺,可早上起來還沒多久啊。
“師兄不舒服?”師弟靠近了些。
我微微點了點頭,道:“不知怎麼着,居然困了。”
“那我先出去了,師兄扛着這麼大的旗,可得保養好身體,呵呵。”師弟說着就要下車,被我一把拉住。
“不必,車上又不是沒地方,何苦下去勞累。”
“嘿嘿,小弟我走慣了,總是這麼顛啊顛的,反而不舒服呢。”師弟說着還是跳下去了。
既然他走了,我也懶得再撐,困了便睡一會也好。怪就怪在他一走,我反而不怎麼困了,漸漸的居然神清氣爽起來。只好又坐起來,掀開窗簾,想叫師弟上來。不過沒看到師弟在外面,問了一邊的兵士才聽說他往北跑去了。至於爲什麼,都沒有問。
我知道修道之人喜歡逍遙自在,大概嫌跟着大軍太悶,自己玩去了。不過轉念又想他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也太沒禮數了,微微有些皺眉。
不過這也是率性吧。
那兵士又問我是否要派人去找他,我搖了搖頭,縮回車裡獨自看書。
只是我的本軍行進過快,錯過了宿頭,於是大軍在野外紮營。那地方倒是不錯,青山綠水,風光無限。這也就是在關內路,若是到了隴右,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紮營的時候,王崎來找我,提議去山上看看風景。我對他說,領兵將領一旦出征,那便是要做好馬革裹屍的準備,哪裡有心情看風景?等到了隴右,千里戈壁,有得看了。
王崎訕訕退下,去安排崗哨了。
吃過晚飯,我照例出了大帳“散步”。天色還沒全暗,幽藍的天空點綴着幾顆明星。本想今夜熬一下,看看星象是否預示天佑我大越。不過風露似乎緊了些,正要讓人給我取件大衣來時,師弟又跑回來了。
щщщ●тт kān●CΟ 他跑得還挺快……
“師兄,走,咱們去山上看星星去。”他一把搶過我的推把,便要推我上山。我還沒反應過來,不遠處的王崎倒急了,喊道:“明相,小將帶人隨您同去。”
“不必不必,你們看好老家,別被賊子端了。”師弟代我喊道。
我只覺得臉龐生風,師弟推着我居然還跑得那麼快。見識過法場上那個能帶着我一舉躍起數丈的奇人,我才相信幼年時聽到的那些江湖故事原來都是真的。師弟是道門出身,定然有養生妙法,跑得快些並不足奇。
但是我還是有些害怕,牢牢抓住了把手,道:“師弟慢些,跑那麼快做什麼?山水又不會逃掉。”
“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路不轉人總會轉的。”師弟笑着說到。
“什麼人?”我不解道,莫非師弟是領我去見什麼人?
“到了你就明白了。”他賣關子道。
我沒回頭看他的臉,不知他什麼神情。
不過也怪,坐在輪椅上似乎很舒服,崎嶇的山路竟然比大內的御道還平整,居然沒有一點顛簸。開始尚未注意,後來越來越奇怪,忍不住“咦”了一下。
“師兄,怎麼?”他問我。
“師弟,你推着爲兄,爲何一點顛簸都沒有?”我忍不住問他。
“原來師兄喜歡顛簸啊。”說着,輪椅真的顛了起來,直到我叫出了聲才停下。聽他在後面嘻嘻偷笑,我也不說什麼了,睜大了眼睛盯着路面。果然,明明一個不小的坑,師弟居然屏着就推過去了。明明是一個挺高的陡坡,師弟好像又是一邁腳就跨過去了。
我尚在驚疑中,風聲已經猛然停了,不知怎的,只片刻功夫我們已經到了山巔。師弟大氣不喘,只是幾轉,松木林叢似乎自己讓開了路,豁然開朗,顯出隱着的一所古廟。
天黑了,月亮倒是從雲從中出來了,灑了一片銀輝。
“師兄,你看這裡風光可好?深山古寺,又有百年老鬆盤曲,怪石崢嶸,怎是紅塵灰土所能比擬啊!哈哈!”師弟笑道,惹得幾隻樹上的寒鴉也跟着笑了。
我也覺得此景堪賞,遂笑道:“只可惜你來得促了,否則帶些酒水飲食,豈不快哉?”
“哈哈,人間煙火怎能配得上此間仙境?”
“師弟,”我聽到風聲起處,掀起一陣松濤,叫住師弟,“你聽。”
師弟靜了下來,良久吐出一口氣,道了句:“天籟之聲。”
過了半晌,我道:“想來師弟尚未出山之時,日日都能聽呢。”
“呵呵,正是,山裡朗月清風之夜,師尊總是帶着我聆聽天籟。”師弟嘆了口氣。
“此情此景,爲兄也起了歸隱之意呢。”我苦笑道。
師弟只是一笑。
吱的一聲,古廟的門突然開了,聲響劃裂了松濤天籟。
“兀那賊禿,才知道出來迎客嗎?”師弟突然笑道,言辭不敬,雖說是開玩笑的,我卻多了一層顧慮,此處顯然住着的是高僧大德,師弟如此孟浪是否會開罪高人?
廟裡走出來的是個小和尚,其實也不小了,和師弟差不多年歲,頭皮光光的,青衣褐履,雙手合什道:“師父說,莫要擾了貴客賞聽天籟。真人這就請隨貧僧來,師父正在後院恭候兩位大駕。”
師弟快步上前,伸手摸着小和尚的頭皮,笑道:“如空,你的法號叫錯了,該叫‘真空’,連頭上都是空的,怎麼一別經年,還沒長出草來?”
小和尚欲避不能,尷尬陪笑道:“真人莫要拿貧僧玩笑了,明知‘真’是小僧師輩,還說這等戲語。”
師弟轉身回來推我,朗聲笑道:“師兄,他這門裡有十二個字,乃是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園、覺。我還道只有我道門有這按字排輩的規矩,誰料說是沒有分別心的佛門也有這等規矩。”
我低聲笑道:“胡鬧,人家門口說這些,不是討人厭嗎?”
師弟笑着推我過去,就着月光,依稀見得寺門兩側有副對子,叫師弟暫停,仔細去看。倒真是怪事迭起,想我當年在黑牢裡也沒有把這對“亮招子”傷了,現在近在數步,居然看不清晰。師弟大概見我吃力,替我讀道:“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是他祖師爺慧通禪師寫的。”
我默默心中讀了兩遍,再去看時倒似乎清楚些了,又一擡頭,廟門上方淡淡刻着“智通禪院”四字。
“我們進去吧。”師弟推着我進了寺門。
一入門便是大雄寶殿,兩扇木門虛掩着。小僧如空前面帶路,師弟推着我直往後院去了。
這禪院的後院倒也修得精巧,當中是一方池塘,裡面栽着蓮花。我雖是北方人,卻也知道現下光陰,蓮花不該開的……但是池中滿是大開的蓮花。池塘邊上有一假石,上面想是平滑的臺子,一個白眉下垂的老僧坐在上面,宛若一尊石像。假石之下,有一中年人侍立一邊,蓄着發,顯然不是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