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九年(1581)十月二十日的黎明有些清冷,天還沒有完全放亮,曾經是京都最爲繁華府邸的諸星參議寓所就打開了沉重的大門。出來的先是二十幾個僕從,他們每人拿着一把大掃帚飛快地將門外方圓二十幾丈打掃乾淨,然後就分成兩排在門邊站好,將掃帚橫置於面前恭敬地跪了下去。
一個三十多歲穿着體面的武士這時跑出來向四周看了一遍,在確定沒什麼疏失後這才也來到門邊躬身站好。
府邸裡這時開始發出了一些嘈雜聲,嘚嘚的馬蹄聲慢慢地傳了出來。一百名全副武裝的精銳騎士並排兩列爲先導,之後是被高舉旗幡的足輕環繞着的五輛牛車。雖然武士和足輕的衣甲新得好像第一次上身,但從他們的目光中都透露出一種只有經歷了無數次生死才能形成的冷峻。
忽然行走着的第二輛,也就是最華麗的那輛牛車的車窗發出了兩聲敲擊聲,雖然微小但還是被隨行在邊上的幾個侍從敏銳地捕捉到了。在幾個輕聲喝令和細小的動作指揮下,隊列迅速停了下來。
“新平……”我撩起車子的窗簾對外面輕聲叫到。
“是,主公!”那個三十多歲的武士用小碎步跑到了跟前,沉着而恭敬地請示道:“您有什麼吩咐?”
“我們離開後你要約束府裡的人,如非必要不要出去,更不能惹事。京都可能會發生很多事,你們什麼都不知道,都不要參予……”我吩咐了幾項一般的注意事項。
“主公放心!臣一定約束衆人,決不會給主公添麻煩!”我每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等我說完他立刻保證到。
“嗯!”我放下了車簾,新平拍了拍車轅示意御者。
車子隨着前面的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繼續緩緩前行,有些晃動但很輕微,畢竟京都這片區域的道路狀況還是相當不錯的。我靠在車廂軟綿綿的壁上,閉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這個鬆村新平和以前京都的總管井上都是尾張玉丹穀人,二十年前一起被送到堺町學習,並且都在各自學習的領域取得了優異的成績。
就以鬆村新平爲例:他的西式糕點技藝可謂一絕,三年學習期滿後,就成爲了我寓所的茶房負責人。在這個時代要想出人頭地是有很多機會,但同樣要自己努力才行,而他很快就體現出了自己的價值,茶房被他管理得妥帖而高效,這在一個專業的糕點師來講可是非常不容易的!大約在十年之前他獲得姓氏成爲統治階級的一員,並在專職學習管家事務和禮法的井上調任堺町後,接任了京都府邸大總管的職務。作爲世代務農的他來講,這可是他父輩們做夢也不曾想到的顯赫身份。
關於這樣的專業管理人才我很早就開始培養了,但是當時並沒有太明確的目的。時至今日在我直轄的領地裡,擔負主要管理任務的還是那些足輕出身的下級武士,他們隨我出生入死忠誠自無問題,但是效率上未免低下。水利、民政、土地開發這樣術業專攻的人員,在一個郡裡最多隻有兩三個,這還說得不是每種而是一共。要管理整個天下,非作戰的人才還是太少了!
“父親,您在想什麼?”見我半天沒有說話,同車的虎千代忍不住問到。
“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點天下大政而已!”我眼也不睜地說到。
“您……您可真有氣魄!”我的形象更加高大,他對我愈發的仰視了。
“其實天下事無所謂大事小事……”我突然心中生出來一些感慨,不知道爲什麼最近總是容易感悟傷懷。“大事還是小事分在什麼人看待,同樣一件事落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後果,其實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但是很少有人會把它翻過來想想。一件事你把它看成大事,它就是大事;要把它看成小事時,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其實我這也是剛剛想到的,可能是最近多少受到了些刺激!”
虎千代又是哦了一聲,但好像並沒有完全明白。
這時車子明顯地顫動了一下,好像是轉過了一道彎,然後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道隊的前面也變得安靜了許多,引領騎不時發出的口令聲也停止了。
“怎麼了?”我隔着車簾問了一句。
“正在經過皇宮的門前!”御者這樣回答到。
“哦……”我輕輕將車簾撩起來一角,只見前面蔽日的旌旗已經全部捲了起來,武士們全都從馬上下來牽着坐騎在走,每個人垂着頭都顯得很規矩。
去年剿滅鬆永之後不久,我就得到了乘車出入宮門的殊榮,所以不下車也自有不下車的道理。當然,爲了作一種姿態我還是應該下車步行的,但我此刻突然沒有了這樣的心情,不想再對着任何人。
高大的宮牆覆蓋着黑色的新瓦,大門上的油漆光可見人,隔着牆可以看到裡面一片灰濛濛的影子,那應該是裡面的宮室殿宇。因爲天還沒有完全亮的關係,大門宏大的展檐下掛着一溜八盞巨大的宮燈。
織田信長進入近畿的這些年裡,每年都要撥出鉅款修繕皇家的寺院、園林,皇宮自然是更加不可能落下,幾乎每年都要有幾項局部工程。自從織田信長死後,人心惶惶的諸位大佬誰都暫時沒了這份心思,一些進行到半截的項目因失去支持而停了下來,而且一放就是一年多。如今皇宮的氣勢依舊十足,可細心觀察之下就會發現危機的痕跡。
我正要鬆手放下車簾,忽然目光被另外一件事所吸引:在緊閉的寬大宮門前,只站着四個手持長槍的足輕!說是足輕也不完全準確,根據我的觀察應該說是穿着足輕裝備的農兵。不,比一般的農兵還要瘦弱!
安藤守就走後京都的正規部隊只剩下我和池田恆興,其實不管是誰在京都執政一般都不會忽略皇宮的守衛,總是每個門前要有四五個旗本帶着二三十足輕纔夠體面。這通常不止是爲了安全問題,更主要是守護者的門面。而且據說在太平時代裡,一個宮門侍衛官的職務可是年輕的大名子弟身份的象徵。
如今池田恆興一甩手負氣而去,我也灰溜溜離開了京都,那麼守衛的職責自然而然落在了公卿們身上,這也就有了這些穿着具足拿長槍的家丁。
“也許已經有很多年,朝廷沒有感覺這樣‘輕鬆暇逸’了吧!”車隊又轉過了一個街角,武士們開始回到馬上展開旌旗,我也這樣想着放下了車簾。
走不多遠車隊忽然再次減速並逐漸停了下來,不等我問石河貞友就從前面跑了回來。“回稟主公,二條閣下在前面求見主公!”他在窗邊報告到。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他來見我幹什麼?”我半是自言自語地說到。
“會不會是朝廷改變了心意,他來請父親留下呢?”虎千代語氣興奮地說到,雙手握拳目光閃閃地盯着我。
“那你待會記得看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升出來的!”我說着向外鑽去,車下已經擺好了踏腳凳。
“怎麼敢勞駕您親自來相送,看這大冷的天!”在前面的一個街口,我快步迎向了二條晴良。
“本卿不過是個下了野的無用老朽,諸星殿下太擡舉了!”二條晴良笑容可掬地還禮到。
這時的街道上還沒有什麼人,二條晴良孤零零地站在一條橫街的街口上,身上雖然披着斗篷卻還是沾上一些化霜的水汽,可見他是等了有些時候的。在他身後不遠處停着一輛飾以“二條藤”家徽的牛車,除了御者外只有兩名侍從站在車邊。
“閣下有什麼事派人來知會一聲便好,何必大清早上受這份辛苦?”看着他鬍鬚上不時閃爍的小冰晶,我的心裡竟然有了一些感動。不管出於什麼目的總算是他還看好我,這麼大年紀能作到這一步已經相當不易了。
“不知諸星殿下這是要回堺町去,還是……”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而是關切地問到。
“我先到桂川口城去住些日子,總要等到過了年再離開!”我的行蹤沒什麼可保密的,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的一名小妾近期便要生產,離京都近些我的心裡也塌實。之前其他家眷已經過去,至少這個年算是團圓了。和泉現在也不安生,我過去看了他們也是煩!”
“這就好、這就好……”二條晴良連連點着頭,好像還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原來是諸星參議殿下的尊寵有喜,我這就向您道賀了。其實我之前還一直擔心,怕您覺得不合適呢!”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被他的話鬧得有些摸不着頭腦。
“天皇陛下安排的事情本卿辦的並不順利,所以現在已經交卸了出去!”他嘆着氣搖了搖頭,但我並沒有看出有多麼惋惜。“爲了避免大家都尷尬,本卿也想就此出去走走,久聞諸星殿下慷慨豪爽,就老着臉皮前來打擾。遠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受不了,桂川口城正是合適的地方!”
“這……”這個建議一下子把我弄了個措手不及,不知道是否該答應他。
“本卿今年八十有五,自問倒還算健碩!”看出我的猶豫,二條晴良立刻伸手在胸前拍了拍。“適逢殿下膝下添丁進口,好歹也算是添個喜氣吧!”
“如果二條閣下不嫌棄的話,就請與我同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