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天頤寺的秋日(一)
晚秋的池塘自會有一股蕭瑟的意境,浮萍和菖蒲大部分已經變得枯黃,只是在極個別的地方還殘存着一點淡淡的綠色。邊上的樹木不時會將幾片落葉投到水面上,引出層層漣漪和游魚冒一下頭。
不知道我算不算仁者加智者,總之是山和水我都很喜歡。雖然在御龍山城裡我也命人以青石砌了一個小池塘,並且引來山泉放養了魚蝦,但是一來太小,二來多少總是帶着那麼點兒“匠氣”。
天頤寺裡大大小小的五個池塘則不同,它們基本原來就是一些自然性成的水窪。建築這片園林時更多地依據了天然的環境,所以雖然被雪白的矮牆圈了起來,但多少保留了些野趣。
雖然名稱叫作天頤寺,但是真正的佛寺部分僅有四分之一略強的樣子。其餘是幾座風格各異的別院園林,這才構成了這一整片的建築羣落。和家眷們一起來降香(主要是陪仙芝)的時候,經常會到這些園林裡休息一會兒,我有時也會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在池塘邊坐着發發呆。
不過今天並不是燒香的日子,妻妾和未成年的子女們也沒有跟着下來。想着前面那些正在等着的人,我有一種重臨凡間的感覺。
竹中清治的預見並沒有錯,幕府派往九州的調解人員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並且因爲幕府莫衷一是的曖昧態度,致令一些直接參與者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人有幻想並不能說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再沒了理智就絕對是一場災難了。
某些被宗教激情燒昏了頭的傻瓜,開始想爲自己這一方造成浩大的聲勢,迫不及待地向着對手展開了挑釁。信徒之間的械鬥很快由幾十人,發展到了幾百上千人,鋤頭、糞叉之間也偶爾見到了竹槍。
不過很可惜的是,任何一方也沒有取得決定性的進展,不知是不是老天的安排,總使暫時出於劣勢的一方莫名其妙地扭轉了局面。就好比某一次一個神社聚集了三百多人。想去抓捕一個在自己地盤上發展信衆的和尚,可不知怎麼就事先走漏了風聲,結果要抓的人不但沒有抓到,反而在追捕的時候有一小隊人中了對方的埋伏。
這樣的事情一次兩次僅僅是令人窩火,三次四次也還能剋制,數量一旦要是上升到了五次六次,一些頭腦“靈活”的人就忍不住要想些別的招數了。
農具畢竟是農具,雖然也可以用來打人但還是不如真正地武器順手。這似乎也不難辦。畢竟戰爭剛剛結束十幾年,我也沒有怎麼認真地推行過《刀狩令》,爭鬥的主要地域集中在九州,在那裡就算是想搞到幾隻鐵炮也不是太難的事。事情也確實是這樣,那幾個推進這件事的狂熱激進分子很快就取得了進展,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高興一下,事情卻又發生了新的變化。
肥前的諸星義清,豐後的前田慶次,肥後的大友義統,薩摩的島津義久都接到了不明身份者的密報:在他們地領地上出現了密謀叛亂地逆黨!搜查的結果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不但找到了幾處藏有足以裝備數百人武器的秘密倉庫。還抓到了十幾個正在暗中進行串聯地人。
問題是嚴重的,形勢是嚴峻的,無論這種行爲針對的是誰都不能輕易放過!是自己過去的仇家倒還好說。萬一放過了陰謀顛覆幕府的逆賊再被人捅上去,那自己可就是百口莫辯了。即便是再仁慈的政權也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放鬆,寧可錯殺也決不可能放過,幾個大名都對偵辦此案的人員作出指示:嚴刑拷問,一查到底!
事情後來是查清楚了,只是幾個教派之間的私下衝突,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也可以辦成個治安事件,但幾家大名誰也不敢定這個“性”!正好負責調解的幕府要員就在九州,所有地卷宗都被送到了他那裡。
這次在九州的幕府要員正是斯波義朝,他在花了三天時間研究後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不信!這一定是一場針對幕府進行顛覆的陰謀。範圍極有可能波及全國各地。他把自己的意見寫成一份詳細的說明,附在後面一起送到了大阪。
信清接到這份東西后召集了各部門的領導徵詢意見,結果各人的看法差異相當之大,有人主張把所有俘獲的人員物品送到大阪來再複查一遍,有人主張派員就地解決,甚至還有人主張應該再全國範圍內繼續追查同黨。
幕府還沒有作出決定,風聲卻已經吹邊了日本各地,有一些急於邀功買好地人甚至等不及接到命令,自己就開始追查了起來。抓不出逆黨可不行。那豈不是說明自己對幕府不忠或者能力有問題?
不過這些人大多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只是隱隱約約聽說是和宗教界人士牽扯些關係,自己這裡的“嫌疑犯”似乎也該從這裡發掘。好在這樣的大名、豪族還不算暖慘,不過這樣的風聲依舊導致)了人心惶惶,出家人成了一羣避之唯恐不及的傢伙!
自己的手在人家兜裡被攥住,你說不是偷東西又有誰會信?現在就算是四處表白那不是叛亂,只怕連敢聽的人都少見。儘管非常的不容易,可抓去的人還是得撈出來,不然一旦受刑不過再牽出些別的來,不定還要摺進去多少人。
佛門通過東大寺、興福寺、東福寺這些關係聯絡起了公卿,但是大多數全都閉門不見。這樣的大事不是那些小角色能夠擔得起的,可大人物多是些處事謹慎的人。
倒是也有些人試圖在諸星系統的重臣當中尋求突破,可是這樣的人實在不多,靜水幽狐答應幫忙但說光憑自己份量不夠,神谷師元乾脆拒絕了。事情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又有些人找到了池田恆興的次子筒井輝政。
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人找了和幕府有長期業務關係的商館,商人們也確是努力通過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向信清表達了申述和認錯的意思,不過回覆卻遲遲沒有下來。這種情況已經影響到了他們在民間的貿易,如果真的導致《禁教令》頒佈的話,他們數十年來的努力就將毀於一旦。
懸在頭上遲遲不落下的刀是最磨人的,夏季暴發的危機拖到了十月。終於有人突破了層層封鎖,將請求的呈文送到了我的面前。
其實在事件一開始就有人想到了我,只是御龍山城不是什麼樣的人都進得來的。我爭霸天下二十餘載,就是隱退也已經有近十年,像二條晴良、朝山日乘這樣的人早已作古,恩斯特這樣的也絕跡日本多年。這時的天下還有幾個人值得我給面子,就算有也未必肯爲這件事出頭,比如池田恆興、德川家康這樣的。
世界上就沒有攻不破的堡壘,走投無路之下的人更加會爆發巨大的主觀能動性。幾份分別來自各方的求情傳進了我的耳朵裡,據說要求我出面斡旋在外面幾乎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
我是一個已經退了休的人,用句舊詞就是“我不作老大已經很久了!”對於外面的實際情況自然不可能很清楚,因而對各方勢力熱烈敦請我只是說:請各方的主要人物到堺町來一趟,先讓我搞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卻也不算多麼難的事,那些人最近一直聚集在京都、大阪附近。
雖然已經準備出面解決這件事,但在事前我並不打算讓各方有一定會得到答覆的感覺,所以這次公開出面召集聚會的是天頤寺的主持正林通海,而我自己只是個參與者。
正林通海這個和尚出身法華宗,由靜水幽狐與鷲尾隆康兩個人一起推薦而來。他少年時曾經遊歷各地,文學水平相當不錯,而我看中的主要也就是這一點。
我現在大致的事情已經穩定了下來,也到了對前半生的整理階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歷史。這裡說的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部官方版本,而是一種系列性的各方面標準,我需要的是一種萬年不變結論性的東西。
我並不想修一部正史,那種東西往往會在後世受到種種非議和責難,真實性甚至還會受到野史雜談的挑戰。我的作法是要許多人來寫,而且讓他們各寫各的,就算其中有些矛盾也沒關係,這樣看起來反而更真實。不過對於某些重大問題還是要按官方的統一口徑記載,並且成書以後我會花錢替他們擴大影響,只要杜絕了噁心的吹噓和歌功頌德,那麼千百年後人們的看法就會被我所左右。
就我個人來看很多明君最後都作了一件蠢事,那就是編著《永樂大典》、《四庫全書》之類的東西,誰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現在我支持的這些東西表面看來並沒什麼關聯,但實際上都是得到我的認可,比如爲了鷲尾隆康那本遊記的發行,我就分三次出了7500銀元。相信過了幾代即便有人要重修史書,所能找到的資料也只有我推出的這些東西了。
正林通海的作用就是作爲一個文化人,以“私人”身份和這些人聯絡,時不常地將他們寫的東西“借”過來拜讀一下。對於宣傳正面主流思想的好著作,他會提供一些物質上或者刊行方面的支持,那些摻雜了不健康內容的“糟粕”他也會提出個人修改意見。至於對那些執迷不悟者的說服教育工作,那就不是他該管的事了!
“主公,他們已經在前面等待半個時辰了!”竹中清治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來到了我的身後。
“哦……”我站起了身,腰竟然有些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