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荷葉圍繞着竹製的平臺。
一方矮几,一爐一壺。淺淺水汽飄浮。
杜之仙與穆胭脂靜靜地對坐着。
池中中自溪流引進來,穆瀾也從溪中鳧水潛進了池塘。
老頭兒身邊只有一個啞叔,穆瀾卻不敢大意。啞叔守在後院門口,坐在老樹根製成的凳子上搓着草繩,編着草鞋。杜之仙把她教得太好,她很多年前就看出啞叔那雙手掌能開碑裂石。
她像魚一樣水中滑行,藉着密密的荷葉遮擋慢慢探出了半張臉。
離平臺尚有幾丈,母親和杜之仙的聲音被微風吹了過來。
“她的性子……只怕是九死一生……”
這是杜先生的聲音。是在說自己嗎?
杜之仙換了身簇新的衣裳,雪白的寬袍綢衫,袖口與衣襬繡着金黃色的小簇丹桂。五月陽光下那些丹桂栩栩如生,有種華貴的豔麗。母親那身青色半臂褐色羅裙被襯得黯然失色。
離得遠,看不清楚母親臉上的神情。但穆瀾覺得母親的坐姿格外挺直,像雪松,又似青竹。這讓她感覺到陌生。
“我爲先生泡杯茶吧。”
母親說着用茶碾慢慢碾着茶。她的姿式優雅而美。像在撫琴,又像在作畫。穆瀾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在這樣安靜的連風聲都無的環境裡,一點點響動,都會破壞她泡茶的韻律似的。
印象中的母親個走江湖的粗鄙婦人。母親在她腦中的印象不是叉着腰大聲喝斥着班裡的人,就是爽朗的大笑。以及……佝僂着腰諂媚討好着施捨賞錢的貴人們。母親坐着的時侯,不是在撥拉算盤,就是在數錢箱裡的銀錢。穆瀾從來不知道母親還有這樣優雅的時侯。她的心突然亂了。
杜之仙趿坐着,雙手自然放在膝上,寬大的袍袖隨意拖曳至地。他目不轉晴看着母親,身姿亭亭如蓮。
水沸。穆胭脂拿起竹勺從中舀出三勺,擡手揚向了池塘。又添水入壺,二沸水滾如珠,這才提壺澆下。
茶香隨之撲面而來。杜之仙露出了愉悅的笑容:“穆班主這手茶技甚是了得。”
“先生號江南鬼才。妾身混跡江湖討生計,都快忘了如何泡茶,在先生面前不過是班門弄斧罷了。”穆胭脂微微欠了欠身。
杜之仙啜了口茶讚道:“甚好。”
泡在池塘裡的穆瀾都要急死了。怎麼就聽到那麼含糊的一句,就茶來茶往了?
“瀾兒就託付給先生了。”穆胭脂終於開口。
難不成自己支開林一川就聽到這句結束語?穆瀾沮喪得不行。這時,一條水蛇竟朝她遊了過來,穆瀾想都沒想,伸出手指飛快地捏住了蛇的七寸用力掙住。蛇掙扎着,尾端在水面敲擊了下,泛起一圈漣漪。蛇身緊緊纏住了她的手腕。穆瀾一動不動地望着平臺,沉着地用着勁。那條蛇漸漸癱軟。她鬆開手,蛇無聲沉入了塘中。
“好。我答應你。”杜之仙應了。
穆胭脂眼中漸起波瀾,扭頭望向池塘,輕聲說道:“不堪重夢十年間,無人解憶回長安。瀾兒他爹冤死十年了。想爲她爹翻案何其艱難。她是家中唯一的血脈,冒險也要一試。先生教她十年,妾身等這天等很久了。”
父親,冤死,翻案。
穆瀾只記住了這三個詞。
杜之仙緩緩說道:“既然穆班主做了決定,總不能瞞着她。”
穆胭脂低下了頭:“做母親的,要將她送入險地。妾身總是開不了口。瀾兒聰慧過人,卻不知她是否願意冒險。可若不將當年的事查個清楚明白,妾身死不瞑目。”
險地?有多危險?母親一直閉口不說就因爲這個原因?穆瀾思索着。
“爲了她父親,穆瀾會答應的。您多慮了。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辦到。”杜之仙胸口氣血翻騰,咳了起來。他擡袖掩了嘴,待緩過勁來笑道:“多謝您的藥酒。我才能撐到現在。回頭你還是告訴她爲好。”
“多謝先生。”穆胭脂站起身,朝杜之仙行了個大禮。
慌得杜之仙趕緊阻攔,他起身太急,又帶出串串咳嗽聲:“穆班主無需如此……再爲我泡杯茶,就當謝禮了。”
聽到這裡,穆瀾知道也聽不出更多秘密。只有盞茶時間,她悄無聲息地游到後院牆邊,順着水渠遊進了溪中。
穆瀾水淋淋的上了岸,從岸邊草叢中拿起外袍和鞋穿好。溼透的內衫漸漸浸溼了外袍,她停了下來,瞅着遠處林家的帳蓬打起了主意。
寬敞的帳篷中只擺了個浴桶。浴桶紅漆雕花,精緻寬大。
換了兩次水,林一川終於覺得擺脫了周身的臭味。泡在熱水中簡直不想起身。
“少爺,一柱香還沒燃完呢。”雁行在外面知趣地說了聲。
還能再泡一會。林一川閉上眼睛靠在了桶壁上。昨天晚上他睡在了柴房。柴房啊,他從出生到現在,睡得是雕花的撥步牀,墊的是絲棉,蓋的是錦繡緞被。不像杜家柴房的稻草,翻個身悉悉索索作響,刺得他渾身發癢。
“喂,你倆趕緊把酒罈搬到照壁那放着呀!”雁行和燕聲看到穆瀾從帳蓬邊探出臉來,“啞叔在後院呢,難道還要你家少爺親自去搬啊?”
兩人感激地看了眼穆瀾,挽起衣袖就去了。
穆瀾閃身從帳蓬後出來,見雁行不放心地回頭,她擺了擺手:“快去快去!”
燒水的鍋冒着水汽,擋住了她大半個身影,雁行沒看出什麼來,扭頭和燕聲搬酒罈去了。
穆瀾鬆了口氣,衝裡面說道:“大公子,你還要洗多久?”
林一川聽得清楚,嘟囔道:“再來點熱水,一會兒就好。”
“行,我幫你!”正中穆瀾下懷。她彎腰往身上潑了些水,順手提起一桶水掀起了簾子。
帳蓬中林一川背對着她,露出線條優美的脊背。穆瀾把臉扭到旁邊,提起水就潑了過去:“想得美啊,還要泡一會?當是你家啊?趕緊起來吧!”
嘩啦啦的水響聲中林一川被刺激得從浴桶中站了起來,氣極大罵:“你居然澆我涼水!你真夠狠的,洗個澡我給你兩千兩!”
回答他的是木桶扔在地上的撲通聲和兔子般跳出帳篷的身影。
穆瀾站在帳子外按着卟咚跳動的心,不停地安慰自己:“你是男人是男人是男人……男人看男人如看木頭沒什麼大不了。”
聽到裡面的罵聲,她又忍不住笑,隔了簾子理直氣壯地說道:“不用涼水潑你,大公子怕是想在澡桶裡睡一覺!還害我弄溼了衣裳!換衣裳去了!你趕緊吧。”
頭一昂,穆瀾走了。
林一川速度換好衣裳出來時,雁行和燕聲已經搬完了酒罈。他冷着臉握拳,又飛奔進了杜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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