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穿着杜之仙特製的褲子,林一川仍然覺得那一棍打下來痛徹心扉。
雲典薄揮棍開打的時侯,範監丞已從袖中拿出了荷包,從裡面拿出幾張銀票。三千六百兩。他月俸祿米十石,折銀二十兩,一年加上各種補貼堪堪能掙三百兩左右。他感嘆了聲:“十二年的俸祿啊。”
林一川瞬間忘了疼,扭過臉道:“我在國子監每年都孝敬二位這個數。”
棍子輪起了風聲呼呼作響,準確地落在他屁股上。林一川才說完話,根本沒有防備,差點被打得閉過氣去。
“你們太過分了……”拿了他的銀子,還下死力地打。懂規矩嗎?
雲典薄寒着臉道:“公然行賄,罪加一等!”
林一川閉着眼睛咬着牙:“你們對譚弈也敢這樣嗎?”
第三棍在他話音才落的時侯又打了下來。
“你們敢嗎?”林大公子從小到大錦衣玉食,一指頭都沒捱過,今天三棍子差得他繃緊了肌肉,恨意大起,什麼話都敢說了,“當我不知道你們把譚弈弄到另一間刑房的用意?不就是想讓紀典薄放水。國子監監規?狗屁!”
第四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屁股上。
“敢說皇上欽定的監規是狗屁,嫌命太長了!收拾你都不用多加一條罪名!”雲典薄怒聲斥道。
四棍子將林一川的驕傲給打出來了。他好像又看到了林家那兩條鎮宅龍魚。爲了得到權勢,他捐了監生進國子監。他指責繩衍廳官員對譚弈諂媚討好有什麼意思?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我剩口氣,欺負過我的,我都會加倍討回來!”
雲典薄呵呵笑了,揮起棍子又來了一記:“那先把你打夠本了再說!”
“最好打死,打殘了你們都等着吧!”林一川硬氣地說道。
雲典薄冷笑,水火棍劈里啪拉地打在林一川屁股上。
“休想讓小爺討饒!作夢!東廠走狗!”
屁股好像沒了知覺,林一川感覺不到疼痛,罵得酣暢痛快。
“過來歇歇。”看到雲典薄額頭冒出了汗,範監丞給他倒了杯茶,順手抽了張千兩銀票推了過去。
一口氣飲完茶,雲典薄將銀票揣了,笑道:“多謝大人。”
林一川趴在長凳上,偏過頭看着談笑正歡的兩人,眼睛都氣紅了。
“小子,要不要喝口水?”雲典薄說着還真給他倒了杯茶來。
反正還要繼續挨板子,憑什麼不喝?林一川接過茶一口氣喝了,將杯子扔到了地上:“打了多少了?手痠了吧?繼續來呀!”
範監丞和雲典薄呵呵笑了起來。
“是個骨頭硬的。怪不得錦衣衛指揮使大人要保你。”範監丞悠悠然望着林一川道。
他說什麼?自己沒生出幻覺來吧?錦衣衛指揮使保他?
“你們一個是東廠督主的義子。一個是錦衣衛龔指揮使力保的人。本官不過區區六品,甚是爲難哪。”範監丞嘆了口氣。說是爲難,他卻在拈鬚而笑。
林一川更糊塗了。
林家當初一心想搭上錦衣衛這條線,將揚州錦衣衛喂得肥了。進京給龔指揮使送了數次禮,那位指揮使大人從未見過林家的人。怎麼突然就要力保他了?難道錦衣衛已經知道東廠威脅林家投靠東廠的事情?特意保下自己,要和東廠角力?
“你說的沒錯。譚弈說不定和紀典薄才喝完茶。繩衍廳今年剛分到手的春茶,味道不錯。”範監丞衝林一川眨了眨眼睛,這種調皮的表情嵌在頭髮花白滿臉褶子的臉上,有點滑稽。
“既然錦衣衛指揮使大人要保我。你們還敢對我動手?”林一川盯着範監丞和雲典薄,恨意更濃。譚弈沒挨二十大板,喝茶去了。他們仍然對自己下了狠手。東廠,想把林家當成錢簍子使,他偏就不!
範監丞朝雲典薄使了個眼色。雲典薄笑嘻嘻地去了。
“大公子。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你給了三千六百兩銀,本官自然要把事辦好了。”範監丞將銀票和荷包裡的兩錠碎銀收了,仔細地重新將荷包掛在了林一川腰間,親切地說道。
林一川氣極反笑:“收我的銀子還打我這麼狠。是我有病吧?”
範監丞認真地說道:“雲典薄手藝極好,只打你肉多的地方,沒傷着你筋骨。手法不好,水火棍一棍落下,能把人打殘了。你就永遠無法入仕了。”
言下之意是沒收這筆銀子,你會比現在慘得多。
林一川還是那句話:“打殘不怕,只要小爺還有一口氣在……”
嘩啦一聲,下半身一涼。林一川扭過頭看去。雲典薄不知從哪端了個盆,舀了一勺血水澆在自己身上:“你們又想做什麼?”
“收人錢財,與人消災。”雲典薄拖長着聲音,澆得很是仔細。退後一步看着,滿意地說道,“挺像這麼回事的。”
林一川愣了。
範監丞和雲典薄搭手將他從長凳上扶了起來。
“林大公子。如果你不給銀子呢。本官也就像紀典薄對譚弈那樣,請你坐下來喝兩盞茶,回頭往你臉上噴噴水了事。既然給了銀子,就得把事辦得像樣一點不是?”
雲典薄從長凳上拿起他的長袍,給他披在了身上,仔細地幫他穿好,繫好帶子:“普通人捱了雲某那十記水火棍,哪有這麼洪亮的嗓門。年輕人就是身體好啊。”
林一川他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極其荒謬,又認真問了一遍:“如果我不給銀子,我就不用這樣?”
不用挨棍子,不用往身上潑血水?
範監丞和雲典薄認真地點頭:“正是。”
林一川哭笑不得。
“大公子,國子監不是揚州。雖然有錦衣衛指揮使保着你。監規還是犯不得的。譚弈沒挨板子,必定也會裝出捱了板子的模樣。”
“八十大板和二十大板一樣嗎?”雲典薄仍然意味深長,說出了阻擋林一川時的那句話。
兩人搖頭嘆息。像是覺得林一川還是個孩子,不懂事。
林一川懂了,又似沒有明白。他先走到桌前端起茶壺一氣灌了大半壺才道:“當我傻啊?!剛纔那十棍子如果不是有……雲大人是真打呢!”他及時住口,保住了褲子的秘密。
“捱了八十大板的人不用去醫館診治?”雲典薄真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範監丞拍了拍林一川的肩道:“你有傷,譚弈沒有。他今天當衆說出他是東廠督主的義子。然後裝出捱了二十板子。祭酒大人說過,國子監的蚊子都會傳播小道消息。監生們知道了這件事,會如何看譚弈?人或許會因爲一時畏懼而臣服,如果有一天正義與勇氣成了星火燎原呢?”
林一川看見了範監丞臉上的褶子裡隱藏的智慧。他站着思索了半刻,雲典薄的棍子讓他領悟了很多東西。擡臂抱拳一揖到底:“學生受教了!”
範監丞和雲典薄相視而笑。
趴在春凳上裝死前,林一川問出了最後的問題:“你倆是錦衣衛暗探?”
範監丞和雲典薄同時搖頭:“我們是國子監的官員。”
只說明一件事,憎惡東廠的人其實很多很多。也許他二人因着錦衣衛指揮使的拜託,也許就是想幫自己。
屁股真的很疼很疼,但林一川很高興。他看到了對付東廠的希望,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繩衍廳的院門終於開了。
兩名小吏擡着林一川出來。他趴在春凳上閉着眼,髮髻散亂,臉白如紙,血漬浸透了半幅衣襟。和譚弈一比,林一川的傷勢簡直慘不忍睹。
謝勝和侯慶之嚇壞了:“怎麼打成這樣?”
“林一川!”穆瀾叫了一聲,伸手搖了搖他。林一川睫毛顫了顫,沒有半點反應。穆瀾的心往下沉了沉。總不至於得了東廠的威脅,真把人打死了吧?
“別停下,送醫館!”雲典薄擦了把額頭的汗,喝斥道。
兩名小吏擡着林一川朝醫館狂奔。
謝勝和侯慶之比穆瀾先回過神,拉扯了她一把:“我們也去!”
穆瀾跟着一路急走,見林一川的胳膊耷拉在一旁,毫無知覺地甩動着,腦子裡冒出和林一川的種種過往,眼睛跟着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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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還是一更來着。捂臉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