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剛過完,持盈出了月子,崔繹再捨不得也得帶兵到宣州去換防,楊瓊雖然槍法了得,但實戰經驗遠不及他,對朝廷中一干武將的瞭解也不夠,一個人鎮守宣州府實在是不穩妥。
曹遷剛成了親,持盈覺得就這麼讓人分開實在不太好,加上他成日跟着崔繹到處奔波,吃苦受累,也是該喘喘了,就讓徐誠跟着去,立了戰功,也好在燕州大營裡站穩腳跟。
二人帶着兵抵達宣州府,交接了諸多事宜,然後楊瓊才折返燕州。
楊瓊要回來,大家都很高興,包括從沒見過他的年嬌嬌,聽持盈說了他千里走單騎、去救恩人程奉儀的故事,也對他充滿了崇拜之情。
只有崔祥一個人鬱悶的幾乎死過去,楊瓊要回來了,鍾綠娉更不會理他了。
在持盈剛生下兒子的第二天,鍾綠娉就去偏院找了他談話,話語雖還算含蓄,但意思卻很清楚,希望他不要再纏着自己,把心思多花在別的地方。
但,如果是那麼容易就被說服的,也就不是崔祥了,小王爺從二月份鬱悶到三月份,在聽了楊瓊要返回燕州的消息後,更是敵意空前高漲,屋裡伺候的丫鬟都能看到他身上冒黑氣兒的程度了。
楊瓊哪裡比自己好?論家世,自己出身天家,一萬個楊海也蓋過去了,天下還能有比皇子更高貴的出身?論相貌,自己也不差,又是錦衣玉食長大,哪像舞槍弄棒的武將一身的傷,滿面塵霜色;再論才學,自己從小在上書房唸書,狀元中的狀元才配給自己講書,怎會比不過一個窮到要賣身葬父的小子!
比來比去,崔祥越比越生氣,怎麼也想不通鍾綠娉喜歡楊瓊什麼。
鍾綠娉壓根不知道他起了這樣的誤會,於是崔祥連解釋的話也聽不到,一個人鑽進了牛角尖。
不管他如何鬱悶,四月初的時候楊瓊還是回到了燕州府,持盈早幾日染了風寒,不能出門,遂拜託了鍾綠娉去城門口迎接,並代表崔繹犒賞將士們一年來的辛苦。自從鍾綠娉來到燕州府,持盈肩上的擔子着實是輕了不少,不必事事躬親,多些時間陪孩子們玩。
鍾綠娉戴着“欽差的帽子”前腳剛出王府,崔祥便領着小廝鬼鬼祟祟地跟了出去,持盈聽了下人來報,只習以爲常,加上頭疼着,也便不以爲意。
南城門前,楊瓊從馬背上下來,鍾綠娉代表持盈上前去慰問:“楊將軍一路辛苦了。”
“鍾姑娘?”楊瓊見到她略有些吃驚,趕忙拱手,“怎敢勞煩姑娘親自來迎!”
“姐姐身子不適,大夫叫她須臥牀靜養,我就代勞了。”鍾綠娉微笑道。
持盈身爲武王側妃,一向厚待下屬,出行要送回歸要接,已經成了習慣,楊瓊便點點頭,問:“夫人病了?燕州苦寒,夫人剛生了小世子,實在不宜再勞心勞力,萬萬要保重身體纔是。”
百里贊撫須笑道:“原是我做的還不夠好,才讓夫人事事操心,實在是心中有愧。”
楊瓊忙道:“先生辛苦,我纔是尸位素餐,沒能爲王爺盡忠,爲夫人解憂。”
崔祥躲在街角偷聽着,聽楊瓊說話客氣,更不問問鍾綠娉好不好,心中十分不滿——綠娉這麼喜歡他,他難道一點兒也不領情?本王求都求不來的東西,怎卻被你這樣糟蹋!
宣佈了對將士們的獎賞後,楊瓊還得領着軍隊回大營去,百里贊和鍾綠娉也各自去做事,崔祥蹲在牆根處撓了撓耳朵,沒精打采地回了王府。
次日楊瓊到王府來請安。
屋裡生着炭盆子,鐵絲籠上又置了一盆水,溫暖而不幹燥,窗上大紅的窗花還簇新,午後的陽光斜照進來,更添了幾分暖融融的味道。
持盈蓋着一牀薄被坐在牀上看書,鍾綠娉與她隔桌而坐,在給小崔皞繡小鞋,年嬌嬌摟着小崔嫺,教她唱燕州的民謠。
楊瓊進門看到這畫面,不由得笑了:“夫人這兒是越來越熱鬧了。”
年嬌嬌擡頭笑嘻嘻地道:“楊大哥回來啦!”
楊瓊不認得她,持盈介紹道:“這是徐將軍未過門的妻子,孃家姓年,年年有餘的年。”楊瓊恍然大悟,連忙作揖:“原來是嫂子。”年嬌嬌嘴一撅,問:“楊大哥叫我嫂子,可把我叫老了呢,我看起來很老嗎?”
崔祥一聽說楊瓊來王府裡請安,登時便坐不住了,不顧小廝的阻攔也跟着來,院中有小秋和其他丫鬟守着,混不進去,靈機一動,跑到隔壁院子裡扒着牆頭偷聽。
“啊?”楊瓊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忙失笑着道歉,“不不不,沒有的事!年姑娘青春年少,正是如花般的年紀,怎麼會老呢,是我失禮了。”
鍾綠娉趕緊解圍:“嬌嬌,可別仗着楊將軍剛回來,不瞭解你的脾性,你就欺負他啊。”
牆頭上,崔祥咬碎了銀牙——這話、這話簡直就像妻子在維護丈夫一般!綠娉,你對他就那麼深情,連旁人說笑一句也不讓?
年嬌嬌吐吐舌頭,扮個鬼臉,持盈也笑道:“嬌嬌就是這樣調皮愛說笑,楊將軍別介意。”
楊瓊道不會,問候了持盈幾句,忽地感嘆道:“若不是我經驗尚缺,難擔大任,實在不該讓王爺和徐將軍離開燕州,與夫人、年姑娘兩地分離,只能憑書信傳相思。”
年嬌嬌小嘴一撅,傲嬌地道:“誰和他書信傳相思了!哼!”
“王爺是主公,自然要以天下大人爲重,體恤將士爲重,”持盈溫言道,“況且就算不在一處,甚至連書信也奢望不起,只要心中想着念着彼此,便是再遠的距離也如比鄰,都不要緊的。楊將軍現在是孤家寡人,將來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不是嗎?”
楊瓊自嘲一笑,說:“瓊愧對列祖列宗,此生……已決意不婚娶。”
崔祥眼睛幾乎瞪得脫狂,心中悲催怒吼——綠娉這麼好的姑娘,真心戀慕着你,你竟然說出此生不婚娶的話,你對得起她嗎!
“你還是放不下過去的事。”持盈無奈地嘆了口氣。
年嬌嬌好奇地問:“過去的事?過去的什麼事?”鍾綠娉朝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別多問。
楊瓊抱拳,深深一躬:“夫人體恤之心,瓊銘感於心,只是我意已決,還望夫人日後莫在爲此事發愁,無論如何,我會追隨王爺鞍前馬後,內除異,外禦敵,繼之以死。”
他這麼說了,持盈也不好再堅持,更沒法安慰——就算有朝一日崔繹滅了北狄,把程奉儀接回來,楊瓊顧忌道義禮法,也是絕對不會向她表露半份心意的。
這份愛慕之意,從誕生之日起,就註定了永遠不會有好結果,程奉儀的剛烈,楊瓊的秉直,成爲橫在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並且在程奉儀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所有的苦果只能是楊瓊一個人獨吞。
持盈惋惜又心痛地道:“我知道了,往後這類似的話我就不再提了,只是有一點,還請楊將軍記住。”
楊瓊垂首恭聽:“但聽夫人教誨。”
“你日後是要孑然一身,或是再遇上其他能解開你心結的女子,與她長相廝守,這些都不重要,但眼下,請你千萬不要因爲自己了無牽掛,而在戰場上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做出什麼傻事來,旁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同樣是命。”
持盈的擔心絕不是多餘的,早在認識程奉儀之前,楊瓊就曾爲了救崔繹而用手去擋暗箭,如今燕州衆人各自有了妻室,就連百里贊也有家鄉的未婚妻不時寄來棉襖布鞋之類,楊瓊孤苦伶仃,難免會在旁人遇到危險的時候捨命去救,若真因此再受傷甚至死去,實在是太令人扼腕了。
楊瓊微微一怔,盯着她看了片刻,埋下頭去:“……是。”
“城外正是春耕繁忙的時候,你且去吧。”眼見年嬌嬌好奇得不行,持盈生怕她童言無忌地說句什麼,更惹得楊瓊傷心,便打發他離去。
楊瓊告辭出門去,鍾綠娉長嘆一聲:“世間竟有如此長情的男子,卻……真是難爲他了。”
話音剛落,院外就傳來一聲怒吼:“我叫你張狂!叫你目中無人!”緊接着便是一片廝打聲、丫鬟的驚叫聲、小廝的勸架聲。
屋內三人齊齊一驚,鍾綠娉第一個跑到門口去看,卻嚇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七爺!楊將軍!”提着裙襬跑了出去。
持盈也連忙放下書,揭了被子下地,趕着出去查看。
主院門口,崔祥像只兇猛的惡虎,氣勢洶洶地把楊瓊按着一通好打,身旁的小廝拼命地勸阻,卻礙着他是王爺金貴之身,不敢動粗,是以攔也攔不住,楊瓊自己就更是,根本不敢還手,只一味地躲閃,又怕力氣太大把崔祥甩開後磕着碰着,眼見拳腳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卻只能生受。
持盈登時大怒:“簡直太不像話了!來人!把靜王爺架開!”
親兵們得了命令,一擁而上,將崔祥連拖帶拽地扯開,崔祥怒火鼎盛,手背架住了便用腳去踢,楊瓊一身乾淨的袍子被他踢得全是腳印,狼狽地爬起來。
鍾綠娉疾步上前,表情簡直要哭出來了:“楊將軍沒事吧?有沒有傷着哪裡?七爺,楊將軍哪裡惹到你了,你要這樣打他?”
崔祥趾高氣昂地哼了一聲,啐道:“本王就是看不慣他這目中無人的德行!還以爲自己是誰呢,不過是二嫂花銀子買回來的家奴!”
家奴二字如一記耳光,狠狠刷在了楊瓊臉頰上,他霎時間便大怒起來,面色脹得通紅:“你說什麼!”
崔祥毫不示弱地道:“怎麼,你還不服氣?就憑你這條件,還敢挑三揀四,綠娉對本王不假好顏色,卻對你多有關照,你竟如此負心薄情!置她一顆真心何處?!”
“住口!”持盈幾大步衝下去,攔在了他們中間,怒不可遏地喝道,“太妃端靜貞淑,怎會教出你這樣的潑皮無賴!你們幾個,把人帶回偏院去,從今往後,沒有我的許可不許出門半步!誰要敢玩忽職守,直接軍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