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萬象更新,正月還沒過完紫章城中的杏花、桃花便爭相吐蕊,彷彿預示着一個朝氣蓬勃的未來正緩緩展開。
承光二年開春戴平便領西征大將軍之職,率五萬大軍開赴秦州討伐崔頡。
楊瓊爲副將,臨行時程奉儀抱着小舒錦出城去送行。
點將臺上戴平在高聲誦讀誓師之詞,殺豬祭旗,西營的士兵們在校尉的帶領下小跑着出發,道城外集隊待命。無人注意在護城河邊的驛亭中,有人正依依惜別。
“出門在外,萬事要多留心,秦州比京城溫暖些,但冬衣不可着急脫,還要小心山林間的瘴氣,如果有什麼不舒服千萬不要強撐,我不在你身邊,自己的身子自己要愛惜,不可一味逞強鬥勇,知道嗎?”程奉儀認真地一句句叮囑,楊瓊都含笑點頭答應。
小舒錦抓着自己的小辮子,依依不捨地說:“楊叔叔早點回來。”
楊瓊親了親她的臉蛋,道:“錦兒乖,好好陪着你孃親,叔叔很快就回來。”
集隊的號角吹響了,楊瓊低聲道:“我該走了。”
程奉儀道:“等等!”她走出亭外,從河堤旁的柳樹上掐了一段嫩綠的枝條,放進一個小巧的錦囊內,繫好口遞給他。
“去吧。”
楊瓊接過錦囊,珍而重之地收進懷裡,後退幾步,狠狠心掉頭跑了。
小舒錦撅着嘴問:“孃親,楊叔叔什麼時候能回來呀?”
“楊叔叔很快就回來了,錦兒要乖乖吃飯睡覺,不然楊叔叔不喜歡錦兒了。”程奉儀喃喃說着,目光注視着馬上那挺拔的背影逐漸遠去。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楊瓊前腳纔剛走,驚人的噩耗就從燕州傳來。
山簡死了。
消息傳來時崔繹正在耀華宮吃晚飯,聞言險些把嘴裡的雞骨頭生吞下去,顧不得身爲天子的形象問題,噴着米飯咆哮起來:“死了?怎麼會死了?怎麼死的?”
持盈則趕忙把倆孩子哄走,讓信使起來回話。
信使滿頭大汗,雙手奉上一枚信封:“這是……山先生留、留下的……遺、遺書……”
崔繹劈手抄過,撕開就看,信使抹抹汗,喘着粗氣說:“燕州府裡的人說,山先生自殺的頭一天沒有任何徵兆,還是和往常一樣,辦完了公事,就出門去喝酒,聽戲,到子時才醉醺醺地被人扛回來,小廝伺候他歇下以後就回去睡覺了,誰也沒想到第二天再去看,他人已經死得僵硬了。”
“先生是自殺?”持盈疑惑地問。
信使點點頭:“小的聽到的就是這些,不敢欺瞞皇上、皇后娘娘。”
持盈根本無法相信,崔頡還沒死,山簡大仇未得報,怎麼會自殺?這簡直不合邏輯!
但崔繹飛快地掃完了遺書的內容,沉默了片刻,只對信使說:“朕知道了,你下去領賞吧。”
信使退下後,持盈便問:“山先生爲何要自殺?他在信裡寫了什麼?”
“你自己看吧。”崔繹將信箋遞給她,飯也沒胃口吃了,一手扶着額頭髮起呆來。
持盈趕忙展平了信紙細看,卻見那紙上只有一首短短的七言詩。
我心如月君如水,幾度春風入夢帷。覺時只見江南去,窗櫺不復剪清輝。
持盈倒抽一口涼氣:“這——!這是情詩?”
崔繹雙手合十,攏在口鼻前,悶聲道:“沒錯,只不過……不是寫給老三的。”
“那是寫給誰的?先生另外有喜歡的人了?”持盈疑道,“怎麼以前沒聽你提起過,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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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繹看着她:“你覺得會是誰?”
這……還真不好感覺,持盈端詳着紙上那二十八個墨字,在記憶裡搜尋和山簡有關的點點滴滴,翻來覆去想了又想,還是百思不得其解:“這人我也認得?不是三王爺,那會是誰?百里先生?不像啊,他們倆一直是君子之交,之前也沒個苗頭,這兩年更是見都沒怎麼見過,不該是他吧?”
山簡在詩中將自己比喻成月,將那個人比喻成水,自己單戀着對方,對方卻不知道或者不接受——持盈以爲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於是他只能在夢中與那人親近。最後的兩句似乎是說那人離開了他,於是他心灰意冷決意輕生,乍一看似乎沒什麼更多的信息了,可直覺告訴她,這字裡行間一定還藏着點什麼東西,自己沒有發現。
持盈盯着信箋冥思苦想,崔繹接過水杯漱口,說:“其實去年在宣州的時候,我就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山符之不太對勁,和之前不一樣了,但是沒想到幫他從老三死去的悲痛中走出來的人,會是……”
“我實在是猜不到,”持盈終於也有腦袋不夠用的一天了,從山簡離開燕州去宣州做販子騙糧食軍械開始,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情報少得可憐,根本不足以支撐推測,“到底是誰?”
崔繹伸出手指,在“南”字上敲了敲:“你既然知道文譽和他相隔得遠沒什麼接觸所以不可能,倒過來想想也就清楚了。”
持盈彷彿被點醒了,再次將桌上的信箋捧起來仔細看。崔繹擦過手後起身:“持盈,你一向心軟,容易憐憫弱者,但這一次我希望你什麼也不要做,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山符之已死,我叫人將他的屍骨迎回京城,與老三合葬,這件事就當了了。”
“這……”持盈覺得有點難以接受,山簡雖然不大與人往來,但在崔繹的登基之路上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往遠了說,當初虎奔關之役是因爲他的妙計,燒了北狄人的糧草,最後才獲勝的。
往近了說,若無他的妙計連環,施邦則和榮海定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擒,宣州府也難逃戰火的洗劫,他以一己之身佈下苦肉計,保住了有兵無將的宣州府,爲崔繹攻打京城免除了後顧之憂,功不可沒。
當初的崔頡也好,如今的崔繹也好,都是依仗他算無遺策的心計才登上了皇位,如今人去了,竟要草草下葬,不做深究?
“死人永遠是死人,爲他們爭取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我們要爲活着的人考慮。”崔繹難得說了句深沉的話,將布巾扔回托盤裡,回萬晟宮去看摺子了。
持盈呆呆地坐在桌邊,手中那張輕薄的信箋,猶如有千萬斤重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在崔繹用手指點出南字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山簡二度敞開心扉,喜歡上的,竟然是那個人!
一個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與他朝夕相處,但又無論如何不會同他走到一起去的人。
一個心中有所顧忌,害怕被他的感情牽絆住,只能裝聾作啞的人。
一個不久之前離他而去,然後再也沒有回去的人。
覺時只見江南去,窗櫺不復剪清輝。那人走後,山簡抑鬱難平,唯有借酒澆愁,與那人夢中相會,雖然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也依然陶醉於那短暫而虛幻的快樂,不願面對現實。
甚至一向冷酷殘忍的他,寄出了一封充滿善意的信,希望能幫楊瓊和程奉儀終成眷屬,在他心裡,或許在祝福楊瓊的同時,也渴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到迴應。
然而最終他還是失望了,從前他喜歡崔煥,但崔煥死了,如今他好不容易喜歡上了另外的人,代價卻是他自己的命。
一代深謀遠慮,談笑間定江山、安社稷的毒士山符之,最後竟然是爲情所困,求之不得而自盡,持盈心頭只覺說不出的悽清悲涼,轉頭看窗戶,月光依舊透過雕鏤的花櫺照射進來,只是比起往日,更加清冷,彷彿離人轉身揮別的衣袂,就這麼輕易地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第二天早朝時,崔繹宣佈了山簡的死訊,只不過隱瞞了他自殺的真相,只說是一夜暴斃,然後力排衆議,決定以夫妻之禮,葬入崔煥的陵墓之中。男男合葬這樣荒唐的舉動自然引起了不少朝中老臣的反對,但崔繹執意要這麼做,加上崔煥出身不高,妻子也已經回了孃家,日後無人與他合葬,爭執了一番後,大臣們妥協了。
下朝時持盈領着小秋在明堂外等候,魚貫而出的大臣們中間,有一臉惋惜、埋着頭快步走的百里贊,有表情憤慨、同幾人大聲爭辯的曹遷,還有神情恍惚、盲目跟隨着人流前進的徐誠。
“徐將軍。”持盈出聲叫住了他。
徐誠回過神來,見是她,忙打起精神上前見禮:“末將請皇貴妃娘娘安。”
持盈擺手讓小秋退下,說:“徐將軍請起,本宮有一個小小的疑問,縈繞於心,寢食難安,不知徐將軍能否爲本宮解答?”
徐誠的臉色更加蒼白了,額頭上也滲出汗來:“末將……願爲娘娘分憂。”
持盈緩緩點了個頭,問道:“你知道嗎?”
話說得極爲含蓄,旁人聽來只是一頭霧水,徐誠卻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深埋着頭,彷彿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才作答:“知……知道,末將一直都……知道。”
持盈緘默不語,徐誠痛苦地道:“娘娘贖罪,末將實在不能……”“本宮知道,本宮只是來聽一個答案,並非要問罪於你,”持盈輕描淡寫地說,“何況愛與不愛,原都不是什麼過錯,徐將軍又何罪之有?”
“立冬那晚,你一直心不在焉,是否也是爲了這件事?”
徐誠再無可隱瞞,只得承認:“走前我說今後都不要再找我了,可那日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來,信中說,等我到來年春天,柳樹發芽,如果我還是不回去,他就、就……”
持盈吁了口氣,嘆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無須自責。本宮與皇上昨夜商量過,爲他選了個適宜的日子下葬,到時候咱們都去送送他,嬌嬌還小,就不要去了,留在宮裡陪嫺兒玩,結束後你再回來接她吧。”
徐誠默默點頭,他走後,持盈悵然望着明堂青藍色的琉璃瓦,忽然覺得難言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