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一事,最後還是被崔繹和西營中的幾位將軍聯手壓了下來,沒有上報給建元帝,至於病死的士兵,反正軍營生活艱苦,隨便捏造一個惡疾,再給家屬十兩銀子,也就粉飾過去了。
持盈特意把程奉儀寫的方子給留了下來,如無意外,再過兩年半,崔繹就會被流放到甘州,那是個荒涼得只存在於她想象之中的地方,像樣的大夫大概也不會有,早作準備總是不會壞的。
如果不能帶着程奉儀一起去甘州,那就只有在這兩年內,儘可能地接近她,多學一點醫術備用了。
而七月初一正好是程扈上次告訴過崔繹的大婚日子,持盈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一方面程家對崔繹有恩,需要親自登門道謝,另一方面,有百里贊和翟讓這一層關係在,想要拉攏程扈,也相對容易許多。
對於去赴宴,崔繹倒是沒什麼意見,但持盈表示自己也想跟着去,他就不答應了。
“你去幹什麼,”崔繹斜躺在將軍榻上,兩腳架在木案邊搖晃,冷冷瞅着她,“又想打着本王的名號去勾搭誰?”
持盈樂不可支:“王爺明察秋毫,妾身想勾搭的是程姑娘。”
崔繹唔了聲,兩腿上下交換,持盈於是繞到另一邊繼續給他捶腿。
崔繹問:“已經嫁人了還勾搭來做什麼?”
持盈笑着說:“嫁了人也可以勾搭啊,程姑娘的亡母是藥王傳人,我去向她學一些治病治傷的本事,以後王爺生病了受傷了,不就不用再麻煩人家跑一趟了嗎?”
崔繹想想似乎也對,就點頭:“那你就跟本王一起去。”
“多謝王爺!”
“穿件鮮豔一點的裙子,別跟去奔喪似的,不吉利。”
“……是。”
程扈嫁女兒,嫁的不是皇親國戚,也不是高官富賈,而是一個窮秀才,家裡只有兩畝地三隻雞,開春耕田的牛都是到隔壁村子去借的,接到請帖的同僚無不對此表示費解,以程扈在朝中的威望,要給女兒找個好夫婿一點兒也不難,何必這麼委屈她呢?
對於好友們的疑問,程扈只是打個哈哈,岔開話題不談,招呼大家入席吃酒。
崔繹來道賀,一時成了整個尚書府最高貴的人,所有已入座的官員又慌忙起身上前行禮,崔繹隨便一擺手:“本王只是來做客,諸位大人不必多禮了。”
官員們唯唯諾諾地退下,心裡不免都有些猜測,崔繹向來看不起文人,更不與朝中文官打交道,怎會來賀程家小姐的喜,他和程扈是何時湊到一起去的?這些人中不乏有太子的親信,一邊假裝和同僚吃酒,一邊暗中觀察起了崔繹的行動。
然而崔繹壓根沒準備做什麼,向程扈獻上了賀禮,又表達了對程奉儀之前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和普通賓客一樣,找了個桌子坐下來,吃吃喝喝。
太子親信們費解了。
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崔繹身上時,正好給持盈打了掩護,徵得了程扈的同意後,她徑直繞到了後院新房內。
洞房裡,程奉儀早把大紅的蓋頭給揭了,一邊指指點點:“快把牀上那些玩意兒弄走!這還讓不讓人坐了,還有,去廚房端兩個菜過來,餓死個人了。”
丫鬟誠惶誠恐地說:“可是小姐,這不合規矩啊。”
程奉儀鳳眼一瞪:“規矩?什麼規矩?我就是規矩!快去!”
“程姑娘氣魄十足,真是巾幗不讓鬚眉,”持盈提着一個食盒,笑着走進來,“我早上做了些桂圓紅豆糕,如果不嫌棄,就先吃一點墊墊肚子。”
程奉儀一聽有吃的,頓時就如見了親人一樣,感激地一把握住她的手:“何必叫程姑娘這麼見外,夫人出身名門,若不嫌棄,我們姐妹相稱就是!——那什麼紅豆糕快給我吃一塊。”
持盈啞然失笑,沒想到她竟被餓成這樣,趕忙將食盒打開,第一層整整齊齊碼着十二塊粉白色的糕點,切口處露出桂圓碎肉、紅豆、芝麻等餡兒,程奉儀咬了一口,幸福得要流淚了:“太好吃了!姐姐還有這手藝,王爺真有福氣。”
“我今年十五……”
“啊,那我比你大兩歲,還是叫你妹妹罷。妹妹坐下一起吃啊,這裡有茶,來來來。”
勾搭比預期中容易,一盒糕點的功夫,持盈就多了個姐姐。
洞房裡兩個女人有說有笑地湊在一起吃糕點,筵席中崔繹卻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桌邊自斟自飲。
來喝喜酒的大都是朝中文官,都知道他看不起讀書人,誰也不會傻到往他跟前湊,頂多過來敬一杯酒就又回去了,於是別的桌都歡聲笑語,只有崔繹在的這一桌左右無人,冷冷清清。
饒是他不喜歡讀書人,被這麼幹撂在一邊,心裡也是絕不會痛快的,崔繹百無聊賴地玩着手裡的酒杯,眼角不時地朝通往後院的門瞟去。
她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回來,讓本王一個人坐在這裡喝酒像什麼話!
崔繹對那一桌子菜餚不感興趣,只想趕緊結束這場應酬,回去趴在將軍榻上讓持盈給他按摩。
“王爺,”敬了一圈酒回來的翟讓見他獨自坐着,連忙過來賠禮道歉,“招待不週,怠慢王爺了,請王爺恕罪。”
崔繹無所謂地點點頭,翟讓於是坐下來給他佈菜,小心謹慎地說:“王爺大病初癒,還需多注意身子,酒不宜多喝。”
崔繹問:“你和百里贊是同鄉?”
翟讓點點頭:“草民與文譽兄自幼相識,跟着同一個先生唸的書。”
和百里贊胸有成竹出口成章不同,翟讓看起來就是個極普通的書生,瘦削且個頭不高,相貌也沒什麼過人之處,說話做事謹小慎微,是那種扔到官場上,靠他自己的力量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的類型。
程扈看上他什麼?程奉儀又看上他什麼?崔繹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在好奇。
“太子駕到!”
整個院子裡的人都轟動了,崔繹不爽地微微眯起眼,看着垂花門,不一會兒崔頡就帶着一大羣宮女太監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程扈快步走到人羣最前方,撩起衣襬跪下去:“恭迎太子殿下。”
崔頡兩手背在身後,隨意地說了句:“免禮。”繼而環顧四周,到處掛着紅綢,“程大人家裡挺熱鬧啊,是辦喜事?”
程扈起身讓到一旁:“是,老臣的女兒今日成親。”
崔頡看也不看他,犀利的眼神逐一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面孔,那些文官被他一瞧,立即埋下頭去,恨不得自己再更不起眼一點。
“原來是程大人的千金出嫁,這麼大的喜事怎麼也沒個人通知我一聲?我也好準備點賀禮纔是啊。”
這……程扈無法作答,只得埋着頭做出一副恭順的模樣。
娶媳嫁女是個人私事,主人家願意請誰不願意請誰全憑自由,就算是建元帝也無權干涉,可崔頡站在了程家的院子裡,開了口發問,程扈斷然不能回答“老臣沒打算請殿下”,也不能回答“太子殿下日理萬機老臣怕打擾了殿下故而沒有奉上請帖”,總之回答什麼都是錯的。
在他沉默的這一會兒,崔頡已經看見了跪在遠處的崔繹,邁步朝他走過去,一路衆人慌忙避讓。
崔繹面無表情地盯着地面,直到太子的龍紋皁靴出現在視野裡,才漠然道:“臣弟恭迎太子殿下。”
“二弟消息到是挺靈通的,怎麼也不派人來知會愚兄一聲?”崔頡說得溫柔,話語背後卻寒意森森。
崔繹隨口扯謊:“臣弟事先也不知道。”
崔頡嘴角一勾,興味盎然:“哦?那二弟又是怎麼會在這裡的呢?”
“是妾身硬拖着王爺來的。”
持盈從後院洞房回來,恰聽到太監福德那一聲“太子駕到”,連忙躲在了拱門後,本想避開與他朝向,然而崔頡來意不善,更有針對崔繹的苗頭,就憑崔繹那腦袋,能編出什麼像樣的謊話就見鬼了!於是持盈只得硬着頭皮走出來。
“奴婢叩見太子殿下,”持盈來到崔繹身後,跪下行了禮,然後解釋,“奴婢與程小姐是舊識,很早便接到了請柬,只是怕王爺不喜與文官打交道,才遲遲沒有告訴王爺,今日也是一路把王爺騙過來的。”
崔頡的目光越發顯得意味深長了,嘴角笑意不減,頭微微一偏,看向持盈低下的頭後方,衣領中露出的一小片後頸——白皙光潔,不像是得過什麼渾身潰爛的病。
“是麼。”崔頡不想毀了自己的好名聲,於是轉過身去招了招手,福德捧着一個精美的盒子快步走上前來。
崔頡將盒子遞給程扈:“一點小意思,就當爲新人賀喜了。”
程扈雙手舉過頭頂,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謝太子殿下賞賜。”
帶着禮物專程上門來找茬——這一點都不像崔頡過去的風格,持盈心裡十分納悶,就算是因爲聽說崔繹竟然也在程府喝喜酒,以他的老謀深算,也不至於這麼衝動地親自跑來砸場纔對。
“好了,我還有很多奏摺沒看完,這就回去了,諸位大人繼續喝酒吧。”
崔頡大發慈悲地走了,院子裡跪了滿地的官員們這才鬆了一口氣。
和程扈關係走得很近的客人忍不住抱怨:“程大人吶,你這回可把我們坑慘了,萬一太子殿下回頭向皇上參一本,說我們這是結黨營私,那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原來如此……”持盈明白過來了。
“什麼原來如此,”崔繹一臉不快,“勾搭個人也拖拖拉拉。”
持盈低聲說:“太子來這裡不是爲了給程大人難堪,也不是向王爺示威,他是來警告其他客人的——你們一個個,我都認清楚了。”
崔繹眉頭猛地一皺,薄脣緊抿。
“誰要是不服我,我就向父皇稟報……”持盈一字一頓地說,“說他與武王合謀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