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繹又把在軍營中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然後看着他們倆:“你們有什麼想法?”
百里贊摸了摸下頜,尋思一陣,反問:“被放還的士兵名額如何決定?是攤到各營,還是直接撤銷某一營的編制?”
崔繹沉聲道:“現暫時還未定下來,具體如何實施,要等門下省上奏父皇才知道。”
百里贊點點頭,拱手道:“若是分攤到各營,王爺身爲驍騎大將軍,手中兵符可調遣西營包括葵字營在內的七營,佔了京城兵力的近三分之一,一旦裁兵員,損失難以估量,若此事勢在必行,王爺可極力爭取撤銷其他將軍麾下軍營編制。”
崔繹想了一會兒,又問:“若是父皇不同意呢?”
百里贊笑道:“同樣是兵權,掌握在外人手裡和掌握在自己兒子手裡,王爺覺得皇上會選擇哪一個?”
答案當然是顯而易見的,崔繹緊皺的眉頭鬆開了,神情也輕鬆了不少。
“那理由呢?”
“要多少有多少,王爺既然提前得到風聲,可以現就派出探子去偵查其他各營的操練情況,尤其把重點放在某些將軍的頭上。”
崔繹腦袋上冒出個問號:“某些將軍?”
持盈無可奈何地提醒:“和太子走得近的將軍,太子會變着花樣打壓王爺,王爺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要裁兵,就讓他把效忠他的那幾位將軍管轄的營撤了便是。”
崔繹眼睛一亮,一拍膝蓋:“好!”
百里贊又說:“至於減軍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崔繹的臉馬上又垮了下來:“什麼意思,讓幾萬將士餓着肚子操練是好事?”
“不,王爺何不這麼想,太子剋扣大家的軍餉,將士們吃不飽肚子養不活家人,會怨誰?如果這時候有人願意掏私囊,補貼大家,將士們難道不會心存感激?日後要他們在王爺和太子之間做選擇,我想但凡有點良心的,都會選王爺。”
百里讚的這番話,令崔繹面上瞬間有光彩,簡直要喜上眉梢了,誰想一旁一直沒吭聲的謝永卻忽然說:“太子殿下削減軍費、裁減兵員,也是爲了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大楚開國以來連年用兵,致使國庫空虛,私以爲王爺帶頭縮減開支、精簡兵員更能博得皇上的歡心,若是借題發揮針對太子,只怕——”
話音未落,崔繹猛地站了起來,怒吼道:“你懂什麼!吃裡爬外的東西,來人!”
持盈和百里贊一起忙道:“王爺息怒!”
崔繹卻充耳不聞:“給我把他拖出去!重打二十棍!”
謝永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遭如此對待,同樣是提建議,百里贊就能贏得一個“好”字,他卻落得個“拖出去打”的下場?頓時如遭五雷轟頂,渾身僵硬地被拖了出去。
“王爺!忠言逆耳,我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啊!”不顧小廝的生拉硬拽,謝永大聲爲自己鳴不平。
崔繹的臉色十分難看,目光更是如刀鋒劍芒一般,直要將謝永扎出個窟窿來。
持盈着急地說:“王爺不可如此啊,若是打了謝公子,以後誰還敢向王爺進言?諫者之言王爺願聽便聽,不願聽可不聽,只是萬不能傷了他們的心啊!”
崔繹卻怒氣難消:“本王好吃好喝養着他,他卻替太子說話,這種吃裡爬外的狗東西還留着幹甚!趁早打死了乾淨!”
持盈再要說什麼,崔繹大手一揮:“還不動手!”
小廝們只將人拖到了院子裡,還遲疑着未動手,百里贊眼珠一轉,躬身道:“夫人如今身懷六甲,王爺若貿然造下殺孽,損了陰德,只怕對小世子不好,還請王爺三思!”
“小世子”三個字成功令崔繹平靜下來,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一臉焦急地抓着自己胳膊的持盈,終於不情不願地鬆了口:“把人押回偏院,一個月不許出房門!”小廝們趕緊照辦,拽手拽腳地把謝永給拖走了。
崔繹氣得腦仁疼,持盈鬆了口氣,又拉着他的手坐回去:“王爺這脾氣還是得改改,氣多了對身子不好,來,喝口水潤潤嗓子。”
崔繹沉着臉喝茶,百里贊嗅着這屋裡的味道,知道自己該退下了,就自覺告辭,崔繹也沒留,喝了一陣茶,心情平緩一點了,才又問持盈:“你沒事吧?”
持盈撲哧一笑:“我倒沒什麼事,王爺少發火是真的,都說孩子在孃胎裡的時候不能見醜八怪,否則也會長成醜八怪,王爺要總是吹鬍子瞪眼的,當心孩子天生就是倒八字眉,長大了連媳婦兒也討不到。”
被她這麼一說,饒是崔繹一向木頭臉,也繃不住笑了出來,點點頭:“嗯,記得了,以後不亂髮脾氣了。”
過了一會兒廚房做好了飯菜送過來,崔繹看到碗裡的魚,才又想起持盈最開始說的“魚腹藏劍”的事,忍不住問:“你之前說的魚肚子裡的匕首,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一個故事,說有個人爲了向國君報仇,潛心學習做魚,後來名聲終於傳到了國君耳朵裡,召他進宮獻魚,於是這個人就在魚腹中藏了一把匕首,趁着獻魚的一瞬間,把仇人給殺了,”持盈一邊給他盛湯一邊解釋,“如果把裁軍費的摺子比作是魚,那麼太子削弱王爺的意圖就是魚腹中的匕首,獻的是魚,意卻在匕首。”
崔繹沉默地接過湯碗,吹了吹,道:“父皇接受了魚,等於也接受了匕首。”
持盈一笑:“皇上未必是心甘情願接受匕首,或許只是迫不得已,畢竟大楚現在的確不適合再同北狄人開戰了。”
崔繹目光冷冽:“以父皇的頭腦,怎麼會想不到太子在針對我,既然不宜再開戰,那麼留我也是無用。”
這倒也是實話,自己兒子幾斤幾兩,建元帝豈會不知,崔頡既然敢將中書門下二省通過了的摺子打回去,必然是得了建元帝的默許,在這兩個兒子中,建元帝必然是做了一番權衡的,而結果顯而易見。
吃過飯後,崔繹把星淵劍從牆上取下來擦拭,自從程扈將劍贈給了他以來,除了偶爾在院子裡舞一舞外,還沒真正用過,持盈見他細心地用絲綢反覆擦拭,知道這次建元帝的決定一定令他心裡很受傷,他從一個嫡長子的位置上被扽下來,一退再退,可多疑的崔頡仍沒有放過他的打算,若說天家手足之間無親情,那父子之間呢?難道也一點血緣之情也沒有嗎?
悶悶不樂地擦了一會兒,崔繹將劍豎起來,神情漠然地望着劍身上自己的倒影,說:“王府庫房裡還有多少銀子?”
“王爺真打算解私囊給將士們補貼家用?”持盈正在喝藥,聞言擡起頭來。
崔繹斜眼看過來:“不然你有更好的辦法?”
持盈擦擦嘴角,笑道:“好不好還要看王爺怎麼想,王府的庫房裡銀子倒是多,可太子既然說未來五到十年都不打算對北狄用兵,王爺還打算白養幾萬人十年不成?王爺就是願意,王府也養不起。”
“那你說怎麼辦?”
“要我說……”
持盈脣角上揚,笑得好不狡猾:“不如讓他們自己去種地養活自己,王爺開府封王以後不是有大片的封地嗎?還有些是王爺立了軍功以後得的,荒着也無用,既然未來五到十年都不打仗,將士們閒着也是閒着,不如找點事兒做着,上午操練,下午種地,每一季收了糧食瓜果,王府抽一成,剩下的他們自己去分,人情也做了,好處也得了,何樂而不爲?”
崔繹眉頭猛地一皺,繼而又展開,緩緩點頭:“不錯,這個主意比百里贊出的還要好。”
持盈見狀,便又更進一步提議:“其實謝公子說的話雖然不中聽,卻也不是一無可取,如果只撤太子的兵,不僅太子不服,皇上也會疑心,王爺也適當裁減一些濫竽充數的人,再捐個千百兩銀子,王爺帶了頭,滿朝文武哪敢不跟着捐,捐多捐少是個意思,國庫有了進賬,便等於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皇上必會爲王爺的這番孝心所感動,和太子一比較,孰優孰劣,自然見分曉。”
爲人子女,總會希望在父母眼中自己是優秀的,崔繹自然也不例外,儘管對皇位沒興趣,但能博得建元帝的好感總是好的,心頭大石一落,崔繹滿意地露出微笑:“好,這回本王就讓他嚐嚐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數日後,中書省轉呈戶部關於來年國庫開支計劃的摺子,其中提到關於削減軍費、裁減兵員等大量不利於崔繹的決定,一經念出,整個明堂上鴉雀無聲,文武百官紛紛縮起了腦袋,默默祈禱太子與武王之間的這一場較量不要殃及自己。
然而崔繹的反應出乎衆人所料,他不但大力贊成這一提議,更對東西二營長期存在士兵偷懶耍滑、騷擾百姓的狀況表示了不滿,尤其着重提到了上個月風字營士兵入山偷獵、玄字營士兵出操不積極等事實,主動請纓解決東西二營良莠不齊的問題,還額外表示願捐銀千兩以資國庫,“望能稍解父皇心頭煩憂”。
文官們大驚失色——武王的話乍一聽都是在附和太子,仔細一咂摸才發現他這根本是借力打力,太子要削弱他,他就主動攬下這樁活計,這不等於是用太子的刀去削太子的肉麼,武王何時變得這麼聰明瞭?
武官們也大驚失色——武王向來不讀書,寡言談,這回竟然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多?而且每句話聽上去還很有道理!他和太子常年對立,今天怎麼會幫着太子說話?
就連太子崔頡都忍不住蹙起了眉,懷疑地看着弟弟,好像突然不認識他了似的。
最後的結果果然如持盈所預料的那樣,建元帝對崔繹身先士卒解決國庫空虛問題的態度非常滿意,當着羣臣的面大加讚賞了他一番,並將篩選去留的決定權交給了他。
崔繹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