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來的來了,該來的卻不見蹤影,持盈好奇地問:“先生呢?”
所有人面面相覷,持盈更是奇怪了:“弄月,先生上哪兒去了?”
弄月表情尷尬地支支吾吾:“百里先生……說……他……他不幹了。”
“不幹了?”持盈一下子笑起來,“不幹了是怎麼個意思,是嫌月俸少了?還是被王妃給氣到了?”
楊瓊倒是膽子大,也不怕崔繹發火,道:“王妃最近倒沒怎麼折騰,主要是被王爺氣到了。”
崔繹一臉莫名:“本王人都不在,怎麼惹先生生氣了?是你們幾個闖了禍不收拾惹先生生氣了吧,推給本王,以爲就沒事了?”
楊瓊一笑,學着百里讚的口吻道:“王爺這是把我當畜生使呢,不成不成,我還是回去種地罷,好歹畜生的活有牛去幹。”
持盈驀然大笑,崔繹惱羞成怒:“誰把他當畜生使了!敢情本王帳前第一謀士的位置是畜生坐的?人呢?叫他出來!本王與他當面對質!”
“夫人!”
說曹操,曹操就到,只聽一聲感天動地的呼喚,百里贊從街角處跑來,搵淚控訴:“夫人可回來了!夫人要再不回來,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持盈簡直哭笑不得:“先生這是受什麼委屈了?先進去再說,弄月,去叫廚房弄點米糊,一會兒嫺兒就得餓了,我這抽不開身。”
弄月笑着去了,楊瓊和謝永也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持盈將百里贊請進屋裡,看座看茶,百里贊一副悲愴的神情,簡直像個含冤幾十年終於見到青天大老爺的小寡婦,直接把崔繹這個王爺物理屏蔽了,一坐下就開始申訴:“夫人是有所不知啊,夫人失蹤以後,我這日子過得那是比畜生還不如啊!”
崔繹一聽不樂意了:“怎麼着,本王是短了先生的吃用?還是限制了先生的自由?整個燕州府的大小事宜本王都全權委託給你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百里贊裝作聽不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以前在京城,府裡的事有夫人做主,我也就是幫着參詳參詳,沒事兒還可以喂喂貓,出門喝個茶下個棋什麼的,可自從來了燕州,我每天只能睡兩個時辰,天不亮就要起來看摺子,一直看到府衙裡的看門狗都睡了我還不能睡,三餐都原地解決,上茅房都不敢耽擱太久,生怕王爺和謝姑娘又鬧出點什麼雞飛狗跳的事兒來……”
他仍然叫謝玉嬋爲謝姑娘,就是不承認她的王妃地位,仍然奉持盈爲主母,持盈很承他這個情,但還是說:“該叫王妃纔是。”
百里讚的表情更悲催了:“現在不是了,王爺走前剛把謝姑娘和兩個陪嫁丫鬟關進牢裡,夫人說說,這是人乾的事兒嗎?”
持盈嘴角一抽:“這……這是有點不太……”
“現在王府裡的丫鬟可都是謝家安排的啊,稍不留神走漏了風聲可就要出大事兒啊!王爺光顧着自己爽快了,關了人就走,這爛攤子誰來收拾?可不只有我嗎?王妃突然不見了怎麼解釋?王爺也跟着不見了又怎麼解釋?丫鬟們不敢多問,那謝公子呢?我說王爺帶着王妃出去散心了,他笑得那一意味深長啊,現在王爺回來了王妃卻沒回來,我要怎麼給謝公子解釋?我要怎麼見他?這日子可不就是沒法過了嗎?”
百里贊一口氣吐完了心中的不滿,拍拍額頭,起身作揖:“謝姑娘她們還在牢裡關着,一日三餐都是我親自去送的,除了府中的親兵,誰也不知道她們被關起來了,夫人回來了就好,夫人回來了,這事兒我可就不管了,夫人保重。”說完招呼也不給崔繹打一個,擡腿就走。
崔繹:“……”
持盈:“咳咳!王爺。”
崔繹猛然回神,臉轉向她,表情不自然地直了直脖子:“本王實在是受夠她了,一山不能容二虎,有她就沒我。”
持盈簡直要哭出來:“一山不能容二虎?這話要說也是該我說,謝姑娘對我們這些旁人尖酸刻薄,對王爺不一直是體貼備至的嗎?怎麼就容不得她了?”
崔繹大怒拍桌:“還不都是先生出的餿主意!要我裝病,這樣就可以不用碰那母夜叉,可結果呢?那母夜叉天天燉十全大補湯送過來,還非要逼我全喝下去,補得我鼻血都流出來了,這日子又是人過的嗎?”
持盈直好息事寧人地擺擺手:“好好好,都不容易都不容易,王爺辛苦,這事兒……唉,還是先把先生勸回來,我一個人也擺不平。這樣吧,晚上叫廚房多做幾個菜,大夥兒小聚一下,商量商量這件事該怎麼處理。”
“你拿主意就是,都聽你的。”崔繹心不在焉地答應了。
當晚在燕州的武王府裡,持盈把大家都召集起來,打算邊吃團圓飯邊討論下怎麼處理謝玉嬋和謝家——當然,謝永就沒資格出席了,只能自己在房裡隨便吃吃。
不過當持盈看到桌上“豐盛”的菜餚時,差點就熱淚盈眶了:“你們……平時就吃這些?”
七八個菜,野菜山菌幹筍佔了大半,一大屜包子放在中間,唯一的一個肉是一隻瘦得看不見油的雞。
持盈夾了個包子掰開一看,裡面是韭菜雞蛋餡兒,回想起在布夏族部落裡天天吃羊肉泡饃的日子,眼淚都要掉下來。小秋愧疚地說:“對不起小姐,奴婢把西市都翻遍了,沒有一家肉鋪子開着,買不到排骨……”
百里贊誇張地嘆口氣:“這日子……”
崔繹沉着臉接過話頭:“……確實不是人過的。”
持盈本來都要哭了,被他們這一逗又破涕爲笑,招呼道:“都坐下吃吧,小秋,弄月,你們倆也來一起。”
弄月忙擺手說不敢,小秋也道:“不、不了不了!奴婢是下人,怎麼能和主子坐一桌吃。”
百里贊打趣地道:“這兒就王爺是個主子,咱們這些都是下人,不要緊的。”
小秋和弄月還是不願意做下,崔繹問:“或者本王迴避,你們吃?”持盈笑着扯住他:“這是商量事情呢,你迴避什麼?你迴避了還怎麼商量?”兩個丫鬟只好束手束腳地跟着坐下。
崔繹表情漠然:“你們商量就是了,本王在不在有什麼關係。”
持盈好笑地說:“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大家聚到一起來,也就是替你出出主意而已,最後要怎麼做,決定權在你,我們這些個旁人是不能代勞的。”
崔繹不耐煩了,抓起酒壺倒酒:“不是都說了你拿主意嗎,還要怎樣?”
“王爺,”持盈忽地正色道,“那晚在謝家主院裡你對我說過的話,都忘到腦後去了嗎?你現在是王爺,凡事我還能替你做主,將來你要是做了皇帝呢?也事事都由我替你決定?”
崔繹一愣,列席的數人也齊齊一凜,曹遷又驚又疑:“王爺……”
不過崔繹很快鎮定下來,端起酒杯:“沒有忘,愛妃說得對,是本王錯了,來,大家先乾一杯。”
衆人捧着酒杯不知該不該喝,崔繹自顧自一仰頭喝了個乾淨,將白瓷小酒杯拈在三個指頭上把玩,也不看大家,只用低沉的聲調問:“如果本王要造反,你們幾個有什麼打算?”
造反可不是出門打個架、上山打個獵甚至出關打個仗這麼簡單的事,不成功便成仁,成功也倒罷了,加官進爵,位極人臣,可萬一要是不成,那將來的史書上會如何記載?一羣不自量力的匪寇?暴徒?甚至被扣上叛國、勾結外敵的帽子,後世子孫永不得翻身?
持盈環視一圈,大家心中所擔憂的事就已瞭然於心,於是開口道:“倒也不能說成是造反吧?王爺的生母是先帝的原配孝憐皇后,王爺是先帝的嫡長子,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若不是孝憐皇后走得早,本輪不到太子上位。”
“皇位也好,別的什麼也好,從來就沒有‘生來就該’是誰的這一說。”百里贊悠悠插話。
崔繹臉一垮,要發怒,持盈卻笑了:“先生說的對,能者上位纔是王道,太子飽讀詩書,心繫天下,待人又彬彬有禮,如何能不討先帝的喜歡,他成爲太子,不光是先帝的意願,同樣也是朝中文武百官的共同期待,這就是實力。”
崔繹一聽更怒了:“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太子擠垮了王爺榮登大寶憑的是實力,那麼王爺若有朝一日擊潰兄長坐擁天下,同樣靠的是實力,”百里贊雙手舉杯,“皇位既不屬於嫡,也不屬於庶,能者得之。”說完乾了杯中的酒。
崔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倆人一唱一和地是在演這一出!
若說開疆闢土,保家衛國,曹楊二人必會奮不顧身追隨其左右,但若是舉兵造反,性質又不一樣了,與其讓他們心存憂慮勉強答應,或提出疑問、主從之間從此留有罅隙,倒不如直接把他們所擔心的問題攤開來說,如果仍然不願意,那麼就乾脆地散夥,從此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然而持盈的話卻還沒完,只聽她又緩緩地說道:“自古成王敗寇,太子陰險毒辣、笑裡藏刀,身邊的人他尚且要防着,爲了皇位,連自己親爹、未出世的孩子也可以殺,那些個不支持他的,最後又能有什麼好下場?大家在追隨王爺的那一刻起,就該做好有朝一日被太子抹黑的心理準備了,拼,有一半的機率名垂青史,不拼,那就是千秋萬載的罵名。”
這一番話,卻是斷了所有人的後路,要麼悶頭走到黑,或許有出頭之日,要麼就等着遺臭萬年吧。
她的話說完,席間至少靜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所有人都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