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三輛馬車出了城,便在驛站等候,到夜裡戌時,崔繹終於來了。
身後跟着謝玉嬋和謝家的丫鬟兩人,還有換了便裝的端妃及隨行的數名宮女太監。
近一年不見,謝玉嬋看起來比當初溫順多了,見到持盈雖然還是厭惡地皺了皺眉,但並沒有大吼大叫地撲上來指責是她的過錯,看來端妃真是瞎了大功夫調教她,至少看上去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了。
百里贊將接到抄家聖旨以來發生的事對崔繹說了個大概,崔繹在太廟跪了一天,此刻也是憔悴不堪,聽完他的話,也只是點點頭,道:“那就先去宣州。”
先去宣州意味着什麼,在場的每個人都明白——等隊伍離開宣州的時候,武王妃就不再是持盈了。
端妃招了招手,太監宮女捧來幾隻盒子,裡面不是金銀珠寶,就是翡翠瑪瑙。端妃拉着崔繹的手柔聲道:“甘州不比京城,淒冷荒涼,繹兒,你千萬要注意身子,人生有大起大落時,切不可消沉,知道嗎?”
崔繹點點頭,握了握她的手:“知道了,母妃也多保重。”
端妃眼圈通紅,又叮囑了謝玉嬋幾句路上小心之類的話,至於持盈,她的妹妹是這場事變的禍根,她爹又是將武王府趕盡殺絕的人,端妃沒甩臉色給她看已經不錯了,持盈這一天裡接連遭受打擊,此刻也無心計較了。
端妃走後,謝玉嬋上前一步,真誠地對崔繹說道:“應融哥哥,你放心吧,等到了宣州,我爹會給我們押上幾大車吃的用的,不會讓我們在甘州過苦日子的。”
“都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上路。”崔繹不置可否,擺了擺手。
九個人,除了謝玉嬋單獨住一間外,其餘的都兩兩並一間,持盈本想問要不要自己退位讓賢,但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轉,就讓她爲自己感到可憐——別人作踐她,連自己也要作踐自己了嗎?
就算自己以後在武王的陣營裡再無地位,也不能就這樣認輸啊,持盈握緊了拳頭,對自己說:“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嫺兒,爲了她,我也要撐下去。”
小秋過來二人洗漱,期間崔繹一言不發,等她走了,持盈也給孩子餵過了奶,抱在懷裡哄睡,才問:“你不想問什麼嗎?”
持盈擡頭看他一眼:“王爺想我問什麼?”
崔繹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在自己的牀上坐下。
“好吧,謝姑娘爲何會跟着來?”持盈知道他無非就是想解釋謝玉嬋的出現,但又不願自己主動提,才希望她來問。
可事到如今,問不問又有什麼區別?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都能夠預見到了。
崔繹十指交扣抵着額頭,嘆氣道:“我從太廟裡出來,她和端母妃就在外邊等着,她說……不論我去哪裡,她都願意跟着我去,哪怕有一天我不再是王爺,不再是將軍。”
持盈無聲地笑了笑,將睡着的女兒放到牀裡側,然後將燈吹滅,屋裡頓時一片漆黑。
“持盈?”崔繹的聲音裡帶着不易察覺的緊張。
持盈站在黑暗裡看着他,不說話,崔繹嚥了嚥唾沫,欲言又止,持盈倒笑起來,涼颼颼地反問:“王爺不想問什麼嗎?”
崔繹愣了愣,繼而明白過來,搖了搖頭:“我不想懷疑你。”
是“不想”,而不是“不”,持盈不知該以何種表情來面對悲劇的自己了。
“你不會出賣我,對不對?”
這種時候回答是,連持盈自己都不會相信,於是她只能苦笑地避而不答:“早點睡吧。”
黑暗中二人各自躺下,睡不着,也都知道對方也沒睡着,持盈輕撫着女兒柔嫩的臉蛋,幾番掙扎後,出聲道:“王爺。”
崔繹應了聲,聽起來很清醒。
“如果謝效仍然願意把女兒嫁給你,你……打算怎麼辦?”在謝永開口建議取道宣州的時候,持盈心裡就已經隱約感覺到擔憂,而後謝玉嬋也跟了來,更表示不論富貴貧賤都願意追隨崔繹,換做她是個男人,也必會感動。
而感動,恰恰是這世上最容易被誤讀爲心動的情緒,在這個牆倒衆人推、連親爹都可以不顧血脈之緣痛下狠手的時候,不離不棄的人已經先贏了一城。
果然崔繹的回答茫然而空洞:“不知道,沒想過。”
怕不是沒想過,而是不願想吧,持盈在心裡說,從“不娶”到“不知道”之間看似一步之遙,跨與不跨,卻有着很大差距。
“王爺願意聽聽我的意思嗎?”
“你說吧。”
持盈深呼吸了一下,道:“王爺若打算就此遁跡山林,不問世事,可以拒絕謝家,咱們一家三口隨便找個地方落腳,從此與皇宮再無關聯。我雖然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但針織女紅還是會一些,替人縫縫補補,也可賺些家用,王爺若願意種田便種田,不願意,就上山打獵,日子總能過下去。”
對面牀上崔繹一言不發,顯然是難以接受從高高在上的王爺直接落爲平民百姓。
“至於先生他們,只能讓他們各回各家,或者另覓新枝。”
“若王爺不甘心就此退隱,那麼……”
持盈極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唾沫,聲音也顫抖起來:“就娶謝姑娘吧,王爺被人算計,蒙受不白之冤,更被落井下石,盤剝得偌大家產所剩無幾,說到底,都是我害的,今後爲奴爲婢,持盈不敢有半句怨言,或者王爺不想再看到我,也可以,我明天就帶着小秋走,只是嫺兒——”
崔繹驀然打斷她的話頭:“夠了。”
持盈黯然沉默下去。
“我一日是武王,你便一日是武王妃,旁的話不用再多說,本王自有打算。”
持盈揉了揉眼角,低聲道:“是。”
一夜難眠。
第二天一早衆人起身,曹遷已率領這建元帝欽點的八千將士在官道上待命,當得知王府的馬車被長孫泰扣押,女眷食客都是徒步走到驛館來的,忙又去僱了三輛馬車,只不過空間狹窄許多,車廂裡只能坐主子,丫鬟得和車伕擠一擠。
謝玉嬋撅着個嘴,十分嫌棄那破破爛爛的小馬車,還是丫鬟勸了又勸,才一副屈尊紆貴的表情上車。持盈倒不怎麼介意,抱着女兒坐了進去,弄月讓小秋進去伺候,自己和車伕並排坐在外頭。
十月入秋,在紫章城中四面環山尚不覺得冷,北上宣州,還沒走出三分之一的路,氣溫就陡然降了一半,過冬的棉襖也提前翻了出來穿上,坐在漏風的車廂裡還是凍得發抖。
小秋擔心地看着持盈半敞着衣襟給孩子餵奶,提議:“夫人,要不叫人生個爐子吧,這天氣太冷了,你會生病的。”
持盈頭也不擡地笑道:“這麼小的車廂,爐子生了往哪兒放?沒事的,嫺兒是個小火爐,抱着她就不冷了。”
“夫人……”小秋看着她淡然的模樣,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到了飯點,馬車停了下來,士兵們紛紛埋竈做飯,崔繹將金烏交給曹遷去喂,自己朝馬車走去。
謝玉嬋剛好從車裡出來,見他走來,便笑靨如花地迎上去:“應融哥哥……”崔繹沒聽見似的與她擦肩而過,直直走到持盈的馬車邊,撩起車簾,裡面主僕二人齊齊嚇了一跳,小秋拍着胸口道:“原來是王爺。”
“怎麼?”崔繹朝裡頭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冷不冷,你穿得太少了。”
持盈將孩子抱起換了一邊繼續喂:“還好,這是最厚的衣服了,車廂裡吹不到風沒事的。”
崔繹皺眉看着她凍得通紅的手,道:“貂氅呢,拿出來披上。”
小秋低下頭去小聲說:“被……老爺……被長孫大人扣下了……”
崔繹眉頭一降:“什麼?連冬衣也不讓帶,難道要人活活凍死不成!”
小秋被他吼得一哆嗦,忙擺手解釋道:“不不不是的,夫人的貂氅恰好在被長孫大人扣下的三輛馬車裡。”
長孫泰在城門口又攔下了武王府三輛馬車的事百里贊臨行的那晚已經說過了,但崔繹向來不管府裡的事,被扣下些什麼東西也沒有過問,這會兒聽說持盈禦寒的貂氅沒了,纔想起這一茬,遂問道:“都被他扣下了些什麼?這三輛車裡裝的又是什麼?”
雖說是貶謫,但建元帝還是象徵性地給了他八千士兵,相應的糧草也有,所以這一路上都沒怎麼動過王府的三輛載物馬車。
持盈答道:“扣下了不少銀票,還有大米、麪粉、臘肉,幾件過冬的衣裳。”
崔繹點點頭,放下車簾:“弄月去把箱子裡本王的那件黑貂裘取來。”弄月應聲而去,崔繹原地想了想,覺得有必要去確認一下箱子裡還裝了什麼,便也掉頭跟着去。
弄月將一隻衣箱打開,取出黑貂裘,正要送去給持盈,崔繹跟了過來,努努嘴:“你,把東西給王妃送過去。”一旁的小兵忙雙手接過捧着去了,崔繹又道:“這輛馬車都裝的什麼?”
“回王爺,都是王爺常穿的衣物鞋襪,鎧甲,還有孝憐皇后留給王爺的幾件遺物,主廂裡一些值錢的物事。”弄月指指點點給他說明。
崔繹又走到另一輛跟前:“這裡呢?裝的什麼?”弄月跟過來回答:“都是金銀,也有銀票,還有就是王府中的一些名貴藥材,鹿茸、人蔘之類。”
最後一輛是持盈每天都要檢查的,崔繹叩了扣箱子,覺得裡面裝得很滿,便問:“這些是夫人的衣物?貂氅怎麼不收到一起?”
弄月猶豫了下,還是如實稟報:“這一車,大多是些書籍,還有幾箱穀物,夫人的換洗衣物不多,倒是小姐的衣裳尿布不少。”
崔繹不滿地道:“穀物也就算了,裝一大車書做什麼?中看不中用。”
弄月不知該如何作答,好在崔繹也沒有深究下去,轉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