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是大楚面積最大的一個州,然而也是人數最少的一個州,只因爲涼州境內大半是沙漠隔壁,只有山麓地帶偶有綠洲,建起零星幾座小鎮,當年涼州府選址亦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沙漠最可怕的就是變幻莫測,不僅僅是氣溫,還包括了地形,那彷彿從天空破裂之口吹出來的猛烈寒風,令沙丘地形瞬息萬變,一旦走進去,幾乎無法找到準確的參照物,有時就在原地打轉,卻怎麼也走不出去。
有人曾說過,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而誤入了沙漠,基本就等於是在等死了。
聯軍撤退的那夜寒風刺骨,大雪如鵝毛般鋪天蓋地,將能見度降到了極低的程度,崔繹盛怒之下帶着人去追,很快便消失在了漫天風雪裡,再也沒有回來,百里贊接連派了數千人出去地毯式搜索,非但沒有將他找回來,就連派出去的人,也大半杳無音訊。
風雪中的沙漠,像一張不知名的兇獸的血盆大口,殘忍地吞噬着所有靠近的人的性命。
持續三天的暴風雪結束後,天氣放晴,荒原上唯餘茫茫,遠山近壑一片雪白,亮得晃眼,聯軍已經不知去向,只有七萬餘肅反軍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士兵還沒死光,親征的皇帝就不知所蹤了,所有人都着了慌,這要是崔繹真的回不來,他們全部都是死罪。而作爲一力堅持不能追去的人,百里贊更是死罪中的死罪,就算是被誅九族也爲過。
百里贊一面繼續派人去找崔繹的下落,一面寫了請罪書,着人馬不停蹄地送回京城。
這便有了持盈手中那份噩耗。
殿中數人皆是默默無言,程奉儀輕撫着持盈的背,以目光示意楊瓊,楊瓊只是無聲地搖搖頭。的確,眼下的情形,除了寄希望於百里贊派出去的人能找到崔繹外,已經沒有別的法子了,畢竟在沙漠裡迷路不同於被圍困在某一座城中,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鍾遠山將那封信看了又看,許久後,問道:“娘娘有何打算?”
持盈心亂如麻,茫然地道:“我不知道……我……”
鍾遠山肅然道:“此事務必要瞞着朝中的其他人,否則那幫文官肯定要趁機作亂。”
持盈點點頭,嗓音沙啞:“這一點倒是不用擔心,我已經叮囑過耀華宮的人,絕不許把此事透露出去半句,皇上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怎能在我手裡斷送了?”
“娘娘心思縝密,尋常人乍一聽到這樣的消息,只怕早已是六神無主,顧不得這許多了,”鍾遠山吁了一口氣,“涼州距京城千里之遙,我們縱然有心,也是無能爲力,皇上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不會有事,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穩住朝廷,不能再讓別有用心之輩趁虛而入。”
程奉儀道:“這耀華宮中人多口雜,就算主子有命令不許說出去,只怕下頭那些人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一個順嘴就走漏出風聲……”
楊瓊喟然嘆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下頭人如果要出去亂說,是誰也攔不住的,既然攔不住,不如索性不要去管,設法用另外一件事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開,或許還能起到些作用。”
三人都是點頭,但還能有什麼事比皇帝丟了更大、更能吸引人眼球的呢?
鍾遠山起身道:“既是要瞞着其他人,便要做得不動聲色,我們進宮來太久了,只怕會招人眼球,不如先各自回去,涼州那邊如有什麼新的情況,娘娘再隨時派人來傳就是,臣回去以後會加派人手盯着朝中那些個不安分的人,宮裡的守備也要加強,娘娘和太子公主的安危就勞楊正使多費心了。”
楊瓊自尚主以來便接任龍武衛正使一職,負責皇宮內衛的調派,鍾遠山這麼說他自然是馬上應承下來,二人先後跪安,只留下程奉儀陪着持盈,以免她一個人害怕,又胡思亂想。
當晚程奉儀留宿在宮裡,與持盈同榻而眠。
“姐姐相信命數一說嗎?”小秋吹了燈退下後,持盈蜷縮在被子裡,小聲問。
程奉儀莞爾,手撫了撫她的秀髮:“有的人飛黃騰達了,說是命裡註定,有的人潦倒一生,也說是命該如此,其實命數這玩意兒是最不能信的,你的將來會怎樣,全是憑你眼下所做的一切在左右着的,你若是努力了,壞的命數也會被打破,你若是隻願坐享其成,天上又真會掉餡餅不成?”
持盈在黑暗中睜着一雙眼,眼裡滿是揮之不去的焦慮:“可有些時候不論我們怎麼努力,改變的也只是過程,改變不了結局,那又該如何說?”
程奉儀笑道:“不到最後一刻,你又怎知道結局是怎樣,是否被你所左右?”
持盈心中苦悶,卻不能將前世今生的種種對她說,自己心裡很清楚,這個冬天是崔繹命裡的劫,一旦過不去,之前六年的一切辛苦就全都白費了,自己改變了過程,卻無法改變結局,這一世結束時的傷心,只會比前一世更多、更深。
“姐姐,我有個想法。”
“什麼?”
第二天一早,持盈換上了出席正式場合才穿的吉服,化了濃妝,驅車前往這個偌大空曠的皇宮裡,一個被人遺忘許久的角落——延壽宮。
崔頡逃離京城後,生母榮氏便被崔繹俘虜,一直軟禁在延壽宮,與榮家斷絕聯繫,已有整整一年,崔繹登基時的冊封沒有她的份,持盈也從未去探望過這位名義上的婆婆。直到發生了崔繹下落不明的事,持盈再度萌生出要親自去涼州的念頭,考慮應該由誰來坐鎮朝廷時,這才猛然想起了這位前朝太后。
榮氏被軟禁後每個月只有采女份子的月錢,身邊只有一個貼身的宮女伺候,整整一年過去,持盈本以爲她會因爲受不了從太后到采女的落差,而顯得潦倒頹廢,誰知踏進延壽宮的大門後,卻看見這一主一僕正在打雪仗,榮氏五十開外的人,居然跟個年輕姑娘似的紅光滿面,哪有半分失意的樣子。
榮家的女子,果然比男人還要狠毒,也比男人還要更堅強。
延壽宮的宮女注意到門口有人,仔細一看是皇貴妃駕到,趕忙扔了手裡的雪團上前來請安,榮氏也直起了腰,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一年不見,你還好嗎?”持盈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款款走上前。
榮氏灑脫地一笑:“入了這皇宮的女人,哪個不是身不由己,又哪裡談得上好與不好,你如今是皇貴妃了,又擺這樣大的排場到我這兒來,該不會只是想問我過得好不好,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持盈將手中的暖爐遞過去,榮氏並不接過,而是說:“只有心冷的人才需要取暖,我的心早就死了,感覺不到冷,自然也用不着這些東西了。”
持盈默默點頭,道:“進去坐下說吧。”
曾經榮耀冠頂風頭無兩的皇太后只穿着一身樸素的舊棉襖,與錦衣華服的持盈面對面坐在冰冷的榻上,宮女蹲在門外燒水,一時半會兒也喝不上茶,持盈索性直接說道:“你可還記得兩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天氣裡,你叫人把我從耀華宮裡帶了過來,說要收我爲義女?”
“這麼久以前的事,我這個上了年紀的人,早就不記得了。”榮氏輕描淡寫地道。
持盈碰了個釘子,也不氣餒,而是繼續說:“當時我想不通你這麼做的用意,可後來先帝派人把我叫到萬晟宮,賞了我一碗紅花,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榮氏仍舊不動聲色,眼睛卻輕輕地眯了眯,眼角的皺紋隨之加深了幾分。
“在這個皇宮裡,男人有男人的抱負,女人也有女人的野心,”持盈緩緩道,“男人坐上龍椅就算是登峰造極了,可女人卻不同,皇后之上,還有太后,太后之上,還有太皇太后,不論臺前的君王幾經更迭,有手腕的女人只會如萬年鬆般屹立不倒。”
“先帝是你的親生兒子,他的心腸有多狠毒,你想必比我更清楚,他豈能容你端居太后之位,事事對他指手畫腳,而你自己——也不甘於做一個被兒子制約的太后,所以你就想到了我。”
她說到這裡,榮氏忽地輕笑一聲:“長孫持盈,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比你那個妹妹強了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崔繹那樣一個無腦匹夫都能被你調教成如今的模樣,如果當初嫁給頡兒的人是你,或許我們都會過得比現在好。”
持盈淡淡一笑:“不可能的,你想多了。”
持盈的本意是自己嫁給了崔頡,她們倆只會死的更快更慘,但榮氏似乎是會錯了意,笑了起來:“你既然識得穿頡兒的真面目,自然也不會願意嫁給他,我不過隨口一說,你不必放在心上。”
“說吧,你來找我,是不是崔繹出事了?”
持盈忍不住吸了一口氣,肋下傳來刺痛的感覺。她一直知道榮氏是個聰明女人,從她當了皇后以後沒有刻意排擠爲難崔繹便可見一斑,想要成爲一個掌大權的皇后、皇太后,單靠打壓對手是不夠的,要懂得平衡各方勢力,留着崔繹,便能牽制崔頡,崔頡要想徹底除掉崔繹,就少不了要依靠榮家,依靠她,榮氏巧妙地利用了崔繹,來實現自己對兒子的控制。
只可惜敬宗皇帝老來糊塗,幫着崔頡把崔繹流放到了燕州,害得榮氏精心策劃了多年的機關一朝報廢,如果不是後來崔繹起兵造反,崔頡無暇與她窩裡鬥,只怕榮氏早就被自己親生的兒子算計死了。
榮氏面帶微笑,似乎充滿了興趣:“榮家已經垮了,你來找我,無非是因爲我是先帝的生母,這一點對你來說又用?你想要我做什麼,又能給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