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武王回到燕州府。
如果不是謝永不熟悉路徑,只能走官道,如果不是謝玉嬋嬌縱成性,大鬧驛館,那麼持盈很可能就沒這麼容易被救回來,所以這場鬧劇從開始就註定了會失敗。
百里贊唏噓地道:“夫人回來了就好,這對兄妹早就該死了,現在有了合適的名義,對謝家也交代得過去,總算是不用頂着烏雲過日子了。”
持盈點點頭,說:“先生辛苦了。”
她被綁走的這幾日,燕州府裡所有人都是提着腦袋數着日子過的,兩萬多號人守着城,還能把夫人給搞丟了,真不是一點丟人,其中尤以百里贊壓力最大,崔繹回來見不到持盈,肯定第一個拿他開刀,因爲試探謝永的主意是他出的,因此這幾天都沒睡着過,眼下的烏青就跟貓熊似的。
包括萬事不在乎的山簡在內,所有人都是忐忑的,只不過這種忐忑之心在出門迎接武王歸來的時候被徹底打消了——崔繹不但把楊瓊活着帶了回來,還運氣奇佳地救了被綁架的持盈,所有人都由衷地感嘆:真是洪福齊天。
“小秋怎麼樣?謝永說他把人扔半道上了,有沒有派人去找?”持盈不無擔心地問。
曹遷抱拳答道:“夫人請放心,小秋姑娘平安無事,夫人失蹤的第二天就有城外農戶發現了小秋姑娘倒在自家門前,連忙送進城來醫治,被巡城的士兵認出來,已經接回來了,弄月姑姑在照顧着。”
持盈鬆了口氣,還要說什麼,桑朵上前來挽着她:“持盈姐姐你還是先進去休息吧,身上還有傷,怎麼能老站着說話呢?”
所有人都驚了一跳:“夫人受傷了?”
持盈趕緊擺擺手:“一點小傷,沒什麼大礙,大家各去做事吧,我去看看嫺兒。”說着和桑朵手挽手跨進了府門。
持盈一走,王府門外就剩下四個護主不利的人,都低着頭不敢吱聲。崔繹哼了一聲,說道:“看在持盈好好的沒缺一塊的份上,本王這次不予追究,都散了吧!”衆人齊齊鬆了口氣,謝過了恩,埋着頭趕緊開溜。
“元恪,你等會兒。”徐誠走了沒幾步,又聽到崔繹在後面叫自己名字,只得老老實實回過頭來。
徐誠小心地問:“王爺有何吩咐?”
崔繹神情嚴肅,問他:“徐老將軍最近可還好?”
徐誠濃眉皺了皺,有幾分無奈地回答:“不是……太好,年輕時候太拼命,又受過幾次傷,最近常咳嗽,多謝王爺記掛。”
崔繹默默地點了下頭,想起臨別時徐衝花白的鬍鬚和清癯的面容,心裡頗不是滋味,說:“你違背了他老人家的意願,帶人前來助我,回去定會捱罵……”
不料徐誠卻說:“是家父讓我來的,家父說,家國大義遠勝過個人恩怨,若因爲對先帝有所不滿而置燕州子民安危於不顧,乃是大不仁。”
“原來如此,”崔繹吁了口氣,放心了不少,“徐老將軍一顆赤誠之心,卻被父皇……唉,罷了,你既然來了,就跟着本王好好幹,本王必不會虧待你。”
徐誠支支吾吾,崔繹奇怪地問:“怎麼?”徐誠單膝跪下,嘆氣道:“家父讓我來協助守虎奔關,等王爺回來了,或者北狄軍退了,就回去。”崔繹一愣,徐誠深深埋下頭去:“王爺恕罪!”
崔繹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吧,徐老將軍既已卸任,想過點安穩日子,也無可厚非,你帶來多少人?可有傷亡?傷亡將士的撫卹金去找文譽支領便是,王府裡也有不少從京城帶來的名貴藥材,持盈略懂醫術,回頭本王叫她挑點合適的給你帶回去,就當是本王這個州牧替燕州的百姓謝謝他的。”
徐誠一臉歉疚的表情,抱了抱拳:“多謝王爺。”
持盈失蹤了這麼多天,小崔嫺見不到爹也見不到娘,着實大鬧了幾場,弄月連哄帶騙,纔沒讓這位小祖宗鬧出什麼毛病來,持盈回房去換了藥又換了衣裳,奶孃抱着小崔嫺過來,小崔嫺一看到娘就鬧着要抱,桑朵摸摸她的小腦袋:“姨抱你好不好?”
“我來吧,左手沒事的。”持盈笑着把女兒接過來,小崔嫺緊緊貼着她的臉,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持盈抱着她坐下,發現她臉頰有些皴。
奶孃忙解釋道:“夫人不在的這幾天,小姐一直哭鬧,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似的,這果然呀女兒就是貼心!”
持盈含笑點點頭,吻了吻女兒的面頰,小聲說:“嫺兒乖,孃的小寶貝,爲了你娘也不會有事的。”
由於第一次和女兒分開這麼久,持盈這一上午哪兒也不去,就在府裡專心陪女兒玩耍,小崔嫺正是學走路的時候,院子裡掃得乾乾淨淨,持盈兩手託着她腋下,扶着她走來走去。
快到吃午飯的時候崔繹從營裡回來,見她們母女倆在院子裡玩,也便解了佩劍上前去:“嫺兒,來父王抱。”
嫺兒眨巴着眼睛看清是他,“哦”地歡呼一聲,掙脫了持盈的手便朝前奔去,走了兩步,吧唧撲地上,摔懵了。
崔繹心疼地就要去扶,持盈忙道:“讓她自己起來。嫺兒,快去給父王親一個。”
小崔嫺趴在地上懵懵懂懂,崔繹只得蹲下,兩手勾了勾:“嫺兒,來,過來父王這邊。”
持盈也彎着腰在後面鼓勵:“嫺兒,想不想父王抱你?想就自己起來,到父王懷裡去。”
小崔嫺扭頭看看娘,好像沒有要來扶自己的意思,又扭頭看父王,正一臉期待地張開雙臂等着自己,於是小手撐着地面,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膝蓋也沒伸直,就搖搖晃晃邁出一步。
持盈跟在後面,小心地照看着。
小崔嫺走了一步,似乎感覺不錯,於是又邁了一步,小身子晃悠悠的,看得兩人提心吊膽。
從摔倒的地方到崔繹跟前不過四五步的距離,小崔嫺每一步都走得危危險險,中途還又摔了一次,不過這回沒等人催促,她就自己站了起來,又往前走了兩步,終於如願撲進了崔繹的懷裡。
崔繹心花怒放,一把抱着女兒舉上了天:“好樣的!父王的小心肝,快來父王親一個。”說着便用帶着胡茬的臉去蹭女兒,小崔嫺被扎得哇哇叫,兩個巴掌噼裡啪啦往他臉上拍,看得持盈笑得直不起腰來。
過了一會兒丫鬟來問是否開飯,持盈應了,招呼道:“別玩了,快去洗洗手吃飯了。”
小崔嫺正騎在父王脖子上,興致高昂地駕着“神駒”滿院子跑,崔繹聞言想也沒想就揹着女兒往屋裡跑。
“哎!要撞頭了!”持盈慌忙追上去。
幸好小崔嫺個頭還不高,要不這一撞非得把鼻樑骨給撞斷不可,持盈拍着胸口,嚇出一身冷汗。
一家三口坐下來吃午飯,持盈喂孩子兩口,自己吃兩口,還要陪崔繹閒聊,尋常人家“食不言”的規矩在武王府簡直就是浮雲。
“所以一會兒你記得去挑點上好的藥材,等元恪回去的時候讓他帶上。”說完之前和徐誠的對話,崔繹特別提醒道。
持盈答應着,問道:“我沒見過徐老將軍,就連徐誠將軍的事也只聽曹將軍約略提到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崔繹把空碗遞給丫鬟添飯,一邊說:“一言難盡,說到底徐老將軍也是被我連累了。”
“怎麼說?”
崔繹於是把事情的始末詳細地說了一遍。
原來在十多年前崔繹還是個小皇子,孝憐皇后也還沒死的時候,四十出頭的徐衝正值壯年,打過幾場漂亮的勝仗,被建元帝召到京城表彰了一番,還賞賜了不少好東西,端的是意氣風發,前途無量。
崔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不愛念書,喜歡打架,建元帝雖然不太高興嫡長子學不進東西這一點,但孩子到底還小,栽培着栽培着總會好起來,好鬥的優點還是要發揚光大的,於是在當時任禮部侍郎的程扈的建議下,想留徐衝在宮裡給崔繹當師父。
給未來的皇太子做師父,和去戰場上拼死拼活相比,那真是既輕鬆油水又多,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誰不想要?但是徐衝偏偏就不吃這一套。
“我當時還小,不知道有這回事,徐老將軍當時對父皇說,自己只會上陣殺敵,不會教徒弟,請父皇另請高明,”崔繹吃飽了,把女兒抱過來接着喂,讓持盈專心吃飯,“我想他的意思應該是擔心教不好或者確實不想教,要不就是覺得武將還是應該上戰場,沒有什麼不敬的意思,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徐老將軍這話在父皇耳朵裡,就成了居功自傲、恃寵而驕,不把父皇放在眼裡,於是父皇一怒之下,將徐老將軍遠派到燕州來。”
持盈看他餵飯那笨手笨腳的姿勢哭笑不得:“讓奶孃喂吧,吃下去的還沒灑掉得多。——然後呢?徐老將軍就和先帝賭氣了?”
崔繹把小崔嫺交給奶孃,手撣了撣大腿上的飯粒,說:“沒有,徐老將軍直腸子,根本沒覺察到父皇的怒火,恪盡職守地在燕州一守就是三年,是後來母后去世,父皇要立皇兄爲太子,朝中有不少大臣極力反對,說我既然無大過,便沒有廢嫡立庶的道理,父皇爲了堵住衆卿家的口,於是乾脆將敬妃榮氏立爲了皇后。”
“當時的吏部尚書嚴鋒,和徐老將軍私交不錯,二人常有書信往來,發生了這件事後,徐老將軍在信中寫了一句話,大意是幸好當初沒有接受委任,否則現在變了天,新皇后和儲君第一個要開刀的一定是他這個原準太子的師父,這封信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傳到了父皇手裡,父皇大發雷霆,勒令徐老將軍在自己有生之年,一步也不許離開燕州,徐家後人也永不錄用。”
持盈神情黯然,崔繹嗤了一聲,笑着搖頭:“用膝蓋想想都知道,嚴尚書的私人信函會傳到父皇手裡去,必定是榮氏在背後做了手腳,可惜我那時年紀尚幼,不諳世事,孃舅家人遠在江州,更是鞭長莫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殘害忠良,徐老將軍心中有怨氣,也是人之常情。”
“徐老將軍雖然是被貶到燕州來,但在任期間愛民如子,卸任後聽聞虎奔關有難,也是毫不猶豫地就讓兒子領兵來助,就這份胸襟也足以令人敬佩了。”持盈感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