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之日,公主府內格外熱鬧,楊瓊正被一羣損友按着灌酒,聽到外面傳來一聲“皇上駕到”,連忙推開面前的一堆酒杯,趕着去接駕。
崔繹與持盈相攜而來,滿院子的文武百官紛紛跪地迎接,猶如舊景重現,新娘都是同一個,新郎由翟讓換成了楊瓊,前來道賀的也由崔頡變成了崔繹。楊瓊喝得眼睛通紅,笑道:“皇上和娘娘可算來了,再晚一步,末將真要被這幫傢伙灌醉不可。”
“你又怎麼知道朕不是來灌你酒的?”崔繹大笑着勾了勾手指,曹遷馬上不失時機地遞過一隻斟滿酒的杯子,“來,喝!”
楊瓊欲哭無淚,持盈笑着代爲求情道:“這杯酒是皇上與本宮的一點心意,楊將軍務必要喝了,不過本宮代程姐姐向各位達人求個情,請各位今晚就放楊將軍一馬吧。”
她這話一出,在場的人紛紛笑起來,關係熟絡的幾人紛紛拿話揶揄楊瓊,搞得他面紅耳赤,話也不會說了,只搓着脖子傻笑。
持盈仍是帶着一隻食盒,也不參與喝酒,徑直去洞房裡探望程奉儀,崔繹則留下和大家喝酒,目光掃過人羣,忽然看見了兩個奇怪的身影。
一個是弟弟崔祥,一個是鍾遠山的長子鍾年。
這二人單獨出現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偏偏跪在一起,在他宣佈平身後,也是在同一張桌邊挨着坐下了。他們的關係何時變得這麼好了?崔繹狐疑地多打量了幾眼,崔祥覺察到他的目光,朝這邊看了一眼,眼中有些複雜的味道。
有那麼一瞬間,崔繹覺得那眼神十分熟悉,可又說不上是哪兒熟悉,直到被幾個親信請到桌邊上座,喝了兩杯酒後,才猛然想起來,今日弟弟看自己的眼神,就和當初他看崔頡的眼神一模一樣。
警惕,戒備,還有那麼幾分厭惡,又不敢表露的太明顯,可若要表現得坦然,似乎又做不到——就是這樣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眼神。
崔祥也想造反?崔繹忽然覺得很好笑,這個弟弟要能耐能耐沒有,要靠山靠山沒有,居然也敢想造反這檔事兒?恐怕就是自己讓他當皇帝,他也當不好吧?當然崔繹承認一點,自己也不能算多好的皇帝,如果大哥當初不那麼咄咄逼人,他並不介意做個閒散王爺,幫兄長打一輩子仗。
喜酒喝着喝着,天色暗下來,不少人先後告辭,楊瓊送走第三波客人,再回到桌邊,就見鍾年和崔祥一前一後地走過來,還以爲他們也要回去了,正打算感謝一聲,卻見鍾年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到桌旁,對崔繹抱拳行禮:“皇上。”
“哦,鍾年啊,過來坐下喝酒。”崔繹正在興頭上,眼皮擡了擡,招呼道。
鍾年並不坐下,而是說:“藉着楊將軍與公主大婚之喜,微臣有一事想奏請皇上恩准。”
曹遷笑着問:“大少爺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想讓皇上指婚?”
曹遷原就是崔繹母舅家的遠房親戚,說來與鍾年也是遠親,只不過來投奔崔繹的時候,還只是個一窮二白的少年郎,一晃十幾年過去,也成了位極人臣的武將。
但在鍾年的眼裡,他仍然是個破落親戚,出身低微,因此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理也不理睬,繼續說:“微臣想請皇上爲舍妹指婚。”
崔繹眼裡寒光驟然一現,繼而不着痕跡地掩去,假裝笑笑:“哦?綠娉有中意的人了?是哪位將軍?讓朕猜一下,是劉將軍?還是陳將軍?”
鍾年道:“靜王爺對舍妹一往情深,幾次上門提親,家父家母也已經同意,望皇上恩准。”
只見話音剛落,滿桌原本有說有笑的人全都啞然無聲,個個用驚愕的眼神看着他。年嬌嬌嘴快,疑問道:“鍾姐姐不是說要嫁給將軍嗎?”
“男婚女嫁,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由得子女說半個不字?”鍾年對小女孩也不假好顏色,語氣中頗有點輕蔑,“何況靜王爺曾於綠娉有救命之恩,二人又是表兄妹,親上加親,不是很好?”
他說這話時,持盈恰好從後院回來,又在當年被崔頡嚇到的門口頓住了腳步。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依然是在一個人人面面相覷的情況下,還是隻能由她來打破僵局。“二舅想把鍾妹妹許給懷祐?”持盈快步走上前,目光落在崔祥的臉上,後者挺了挺腰板,並不看她,“之前不是說要嫁誰都隨綠娉妹妹的意思嗎?怎的突然又變卦了?”
不枉她派人暗中盯梢了一個多月,崔祥果然和鍾家在背地裡密謀着什麼,西北邊大哥死而不僵,家裡小弟又蠢蠢欲動,崔繹的皇位真是坐得危險重重。
礙於她是皇貴妃,鍾年終於是轉身行了個禮:“娘娘。”
持盈走到桌前,此時前來吃酒的人都已經嗅到不對勁,夾着尾巴溜光了,公主府的前院中只有持盈一個人的聲音清晰明亮:“我與綠娉妹妹曾患難與共,情同姐妹,如今有人要逆着她的意思做事,本宮是一定會護着她的,你回去告訴二舅,若是綠娉心甘情願也便罷了,她若是不願,誰敢勉強她,便是同本宮過不去。”
鍾年像是一早便知道她不會准許,聽了這話也不接茬,而是徑直問崔繹:“皇上意下如何?”
持盈肚子裡冷笑,心道鍾年還真是早有準備,知道不能和自己硬碰硬,便要借崔繹來壓自己,這是崔繹如果答應指婚,明日京城中就會遍傳他們夫妻不睦的謠言,而若是崔繹不允,那便是唯女人之命是從——雖說他從來都是個妻奴,但如今是皇帝了,再處處聽女人的話,極容易招惹來朝臣的非議,也會給持盈帶來麻煩。
崔繹顯然也察覺到鍾年的惡意,雙眼微微眯起,陰沉着臉不回答。
“既然皇貴妃娘娘要尊重郡主的意思,而談婚論嫁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不妨等明日請鍾大人與郡主一同入宮,當着皇上和娘娘的面說一說,郡主究竟願不願意,若是願意,娘娘自然不好阻攔,若是不願,再由皇上定奪,鍾大人看可好?”兩難的關頭,百里贊站出來做和事老。
衆人看他的眼神瞬間如同見了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一般——恩人啊,你要不說這句話,今晚不是帝后反目就是君臣反目,鬧個不好還會演化爲流血事件,大好的新婚之夜可就被毀了。
鍾年沉吟片刻,點了下頭:“百里大人思慮周全,是微臣太冒失了,明日微臣便同妹妹一同入宮請旨。”
鍾年跪安走了,崔祥也想開溜,卻被崔繹叫住了:“懷祐,你站住。”
崔祥畏畏縮縮地轉過身,崔繹被這事一攪和,喝酒的心情也沒有了,放下杯子起身:“春宵一刻值千金,朕就先回宮了,大家也都散了吧,別妨礙新人入洞房。懷祐,你跟朕來。”
皇帝有命,大家自然也就順從地散了,崔祥老老實實地跟着兄嫂回皇宮。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崔繹往御書房的軟榻上一坐,冷冷地問。
持盈繞到矮几對面坐下,崔祥站在他們倆跟前,身體搖搖晃晃,崔繹怒喝一聲:“站直了!”崔祥被嚇一大跳,繼而臉漲得通紅,大聲爭辯道:“還、還有什麼好說!臣弟喜歡綠娉,皇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臣弟就是要娶她,鍾將軍也同意了,皇兄難道覺得臣弟配不上她嗎?”
這本是隨口說的話,崔繹卻反戧一句:“你覺得自己配得上她?”
崔祥噎住了,臉更紅了。
“老大不小的一個人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讀書沒讀出個子午卯酉,騎射更是一塌糊塗,你自己說說,你哪一點配得上她?”崔繹怒道,顯是將剛纔受的氣朝着他發泄過去了。
崔祥嘴脣哆嗦幾下,更加大聲地爭辯起來:“我、我是王爺!天下哪有我配不上的女子!”
崔繹這回不客氣地冷笑起來:“王爺?王爺算什麼?不過是仗着父母身份高貴,才得來的頭銜,若是去掉了王爺的頭銜,你只怕比普通人家的紈絝子弟還要不如!”
崔祥被他這麼毫不留情地譏諷了幾句,額頭上都暴起了青筋,持盈一見,忙出來調和:“皇上也別這麼說,懷祐還小,以後會慢慢懂事的。”
誰知崔祥一點兒也不領情,反而和他犟上了:“父母高貴也是高貴!總比那些下等人強!皇兄你不也是仰仗着父母的高貴,現在才能坐上皇位的嗎?”
“放肆!”崔繹瞬間像被點炸了火藥桶般暴跳如雷,擡腳就朝親弟踹過去,崔祥怠惰武藝,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腳踹得向後摔出去,後背撞在雕花木欄上,生生將木欄撞得爆裂斷開。
“皇上!”持盈也被眼前這一幕嚇傻了,崔繹的脾氣確實暴躁,但這些年被自己慢慢調教下來,已經磨得平和多了,熟料被崔祥這麼一激,竟是失去理智地一腳踹去,看眼前這情形,只怕崔祥的肋骨都被他踢斷了。
門外的杜衷全和小太監們聽到動靜連忙進來,就見皇帝主子怒火焚天,靜王爺摔在一堆木屑中,口吐鮮血,一個個都驚呆了。
持盈慌忙上前去扶崔祥:“懷祐,你怎麼樣?快傳御醫!”原本不敢吱聲的杜衷全趕忙轉頭去吩咐。
崔祥一手捂着下肋,鮮血從嘴角嗒嗒滴落,一雙眼倔強地瞪着他,不顧傷痛,仍舊說道:“皇兄不願臣弟娶綠娉,莫不是早就與她情投意合?否則朝中如此之多的將軍,怎就不見綠娉說喜歡誰?皇兄已經有了皇嫂,還要……還要搶臣弟喜歡的女人不成?”
崔繹今晚簡直要被他氣炸了,還想上前再補兩下,幸虧持盈急忙撲上去將他攔住:“皇上!不能再打了!懷祐畢竟是你的親弟弟,就算有錯,錯不致死啊!”
“……要不是念在端母妃多年養育的情分上,朕非把你車裂了不可!”崔繹一肚子火氣不能發,只能惡狠狠地指着弟弟大罵一句。
崔祥呼吸粗淺,癱在地上,嘴角卻浮起一絲耐人尋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