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新上任的甘州牧白迎春原本是崔頡跟前的馬屁精,聽說甘州多戰事,每年朝廷都會撥大量錢糧過去,便打起了歪主意,在前任州牧卸任之際,主動請纓來接手甘州的事宜,爲此還得到了崔頡的褒獎。
可是人來了大半年,別說錢糧沒有,就連北狄人的頭髮絲都見不到一根,想要立功請賞也做不到。
別的州牧都唯恐有戰事,只有他巴不得打起來,又有功勞又有錢,於是沒事就派人到關外去巡邏,沒有戰爭創造條件也要打,也就是這樣,出巡的甘州軍發現了停留在色綸河上游等待接應楊瓊等人的兩千燕州軍。
燕州軍怎麼會跑這兒來了?白迎春狐疑地想,武王在中原和皇上爭得不可開交,這些人也不像是出來打獵的,那到底是做啥什麼的?
沒等他咂摸透,甘、燕二州交界處又傳來消息,曹遷帶着兩萬人急行軍南下。
白迎春忽然就福至心靈,明白了武王這是要破釜沉舟,和皇上一決生死了,燕州留守將領曹遷也離開了,那燕州府豈不是一座空城了?
正常人這個時候想的應該是立刻通知崔頡早做防範,但白迎春卻一意孤行,下令發兵攻打燕州,打算來個先斬後奏,等端了武王的老巢,再向朝廷請功。
於是數日後甘州軍兵臨城下,完全在持盈的預料之外,聽士兵來報時幾乎就要通知大家撤退了,結果一問來的人數,瞬間就笑了。
“一萬人?一萬人就想攻下燕州府,這個白州牧在想什麼呢?”持盈啼笑皆非,連連搖頭。
小秋卻是緊張得不行:“一萬人不少了呀,城裡只有三千兵,王爺和將軍們都不在,能守住嗎?”
持盈一抖裙襬下地:“才一萬人而已,打不過,守卻是一定能守住的,瞧你家小姐的厲害罷。”
說着穿好了鞋,快步跟着那報信的士兵去了城門方向。
甘州軍來搦戰的事已經傳遍了城中大街小巷,南門大道上全都是人,一看到她來了都紛紛圍攏過來問東問西。持盈站到路邊一座石鼓上,高呼道:“燕州的父老鄉親們,大家不必擔心!城外只有一萬人,咱們能守住!咱們必須守住!”
“農田沒有人種時,士兵就是農夫,同樣城門沒有人守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士兵!”
“男人們都出去打仗了,我們能做的,就是把家看好,等他們回來!”
持盈喊得聲嘶力竭:“現在燕州府需要你們每個人的力量!府衙庫房中有煉好的菜籽油!松香!都是爲這一刻而準備着的!甘州軍既然敢來,就讓我們一把大火燒得他們有去無回!”
城中剩下的多是婦人,見她如此鎮定,又是早有準備,原本懸着的心也就放回了肚中,紛紛將孩子攆回家去,自己跟着去守城。
白迎春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在這種時候,持盈還能振臂高呼,招集起近一千的英勇婦人,爲守城而拼搏。
由於在虎奔關之役中嚐到了滾油的甜頭,今年開春持盈特意讓將士們種了大片的油菜,到八月的時候已經收穫了第二茬,共煉出菜籽油三百缸,除供給全州百姓食用外,還餘下不少囤在府庫中,預備下一次守城戰中使用。
菜籽油並非常用燃料,爲了達到更加的退敵效果,百里贊又命人到山中採集松脂,回來製成松香,預備放了火以後再撒一把,殺傷力直接翻倍。
婦人們平時只在家中帶帶孩子種種地,此時卻勇猛不下於男子,四人挑一缸菜籽油蹬蹬蹬上城門,士兵們以大木瓢舀了潑灑出去,弓箭手將包了棉布蘸了酒的箭在火盆上一撩,然後齊齊射出,最後投石車一大瓢松香拍下去,虎奔關前瞬間烈火燎原。
更有人將家中木柴等物拋擲下去,烈火遇上乾柴,愈發燒得無法無天,甘州軍先頭部隊只放了幾波箭,連攻城車都還沒安置好,就被燒得鬼哭狼嚎,滿地打滾。
持盈親自穿着盔甲在城門上指揮,氣勢絲毫不輸給將軍們,甘州軍見勢不好,趕緊鳴金收兵,饒是如此,也折損了千餘人,燒死的燒死,重傷的重傷,甘州軍撤退後,虎奔關前的大火又持續燒了近一個時辰才漸漸熄滅。
鍾綠娉來給持盈送完飯,站在城頭上看了一眼就縮了回來,笑道:“八月的天氣已經夠熱了,這還燒了一場,姐姐穿着盔甲,仔細別捂出痱子來了。”
持盈摘了頭盔,颯然一笑:“若我一身痱子能換燕州府太平,倒也值得了。”
一連幾日,甘州軍不死心地頻頻來襲,因爲沒有應對油火的方法,只是徒增傷員,有的士兵一看到城頭上潑油就不顧一切地往回逃,簡直成了驚弓之鳥。
就在這時候,楊瓊帶着程奉儀回來了。
楊瓊的迴歸如同給燕州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萬甘州軍再無可懼,敗退只是遲早的事。
而對於持盈來說,程奉儀的迴歸,意義更勝於楊瓊,拋開個人的感情因素,她當初作爲崔頡喪權辱國交出去的和親女子,如今被完好無缺地救了回來,崔頡和崔繹之間實力的差距可見一斑。
北狄王呼兒哈納還折在了草原上,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北狄都將會陷入爭奪王位的內亂中去,無法再幹擾中原。
持盈幾乎是立刻就讓人飛鴿傳書給山簡,要他好好利用這張王牌,給予崔頡最致命的民心打擊。
程奉儀比幾年前消瘦了許多,臉頰都凹陷了下去,鬢角也有了幾縷白髮,一點兒也不像個二十歲的人,持盈一見到她,壓抑了多年的愧疚和思念就全線崩潰,撲上去抱着程奉儀,哽咽着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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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姐姐……我對不起你……”多的話不能說,持盈只能緊緊抱着她,拼命向她道歉,“都是我不好,你才受了這麼多罪……”
程奉儀倒是看得開,寬容地輕撫着她的後背道:“別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人各有命,是我命中註定該有此劫數,要不是你派人去救我,我只怕餘生都要如行屍走肉一般,在那蠻夷之地鬱鬱而終了。”
持盈淚眼朦朧地看了楊瓊一眼,見他神情淡淡,眼中卻寫滿了落寞,猜到他多半是選擇了隱瞞自己的心意,所以程奉儀滿心只將他當做一個“被持盈派來救她”的將軍而已。
一往情深,奈何緣淺,沒能更早地與程奉儀相識,終究是楊瓊一生的遺憾。
“好了好了,別哭了,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這般愛哭可怎麼行?”程奉儀含笑抹去持盈腮邊的淚水。
持盈點點頭,轉而向她引薦衆女眷,年嬌嬌十分自來熟地去拉她的手:“程姐姐回來了就好,王妃姐姐可是日日念着你吶,程姐姐會一直留在燕州嗎?這樣以後咱們聊天做針線,就又多個伴兒了。”
鍾綠娉忙道:“嬌嬌,程姐姐在京城有自己的家,可不能像咱們似的一直留在這兒,你說這話讓程姐姐多爲難啊。”
年嬌嬌頭一歪,險些說漏了嘴:“家在京城?程姐姐難道不是……”楊將軍的妻子嗎。
“嬌嬌!”持盈馬上喝止了她。
程奉儀卻會錯了意,以爲年嬌嬌是要說她之前被逼嫁給呼兒哈納的事,有心打圓場,便笑着說:“我還未到過燕州,眼下王爺與皇上打得不可開交,我想回也回不去,倒正好在這裡留些日子,將來王爺打勝了,你們不也都要去京城嗎?到時候照樣可以在一起聊天啊。”
年嬌嬌還是有些困惑,不過總算是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鍾綠娉主動道:“程姐姐先同我們一道回王府去吧!眼下甘州軍還未退,楊將軍既然回來了,姐姐便將手頭的事交了再回來不遲,你們就是有再多的窩心話,也得讓程姐姐先洗個澡換身衣服,歇歇再說不是?”
持盈正好也要向楊瓊問點事,便欣然點頭:“那招呼程姐姐的事就交給你了,我一會兒便回去。”
一衆女眷走後,持盈轉回身去,看着楊瓊,問道:“程姐姐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楊瓊機械一般背出早早心裡想過上千次的答案:“送她回京城,與家人團聚。”
持盈嘆了口氣,對他既是敬佩又是同情:“你真的不打算說什麼?你兩度舍了命去救她,如果她知道了,未嘗不會……”
“還是不要了,”楊瓊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頭,“我救她,從來就沒奢望會得到什麼。”
不是從沒奢望過,而是不敢去奢望什麼吧!持盈想起他在京城的寡嫂,喪偶的女人,他且要顧忌着那是大哥的妻子,更不必說翟讓尚在人間,與程奉儀更有一個女兒。
道德如同無形的鐐銬,不介意的人無拘無束,放肆囂張,公然搶奪人妻,介意的人卻永遠被它銬住,不得開心顏。
“既然如此,那隨便你吧。”持盈知道是不可能說服他了,只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