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這天,天空難得地晴朗開,燕州大營中除了巡城的、挑水打柴的以外,全都聚集到了演武場周圍。
早在去年臘月的時候,持盈爲了消耗將士們過剩的精力,防止他們到城裡去騷擾百姓,就提出了一套適宜冬季的管理方案,士兵們除了每日正常的訓練和必要的生活物資汲取——也就是挑水打柴以外,根據個人喜好有選擇性地給他們編了小隊,有的去河邊鑿冰釣魚,有的去幫百姓修補破損的房屋,有的跟着城裡的篾匠學做籮筐、簸箕等物,還有打鐵的、燒炭的、推磨的……等等。
有了事情可以做,將士們果然不再到處搗亂,每天訓練完就去幹活,幹完了道主簿面前去彙報,主簿用一個厚厚的簿子給記下來,一斤魚算一橫,一個籮筐也算一橫,推磨打鐵算兩倍,最後按正字多寡排名,在除夕前正字數量前十的人可以獲得獎勵,反之如果在這期間鬧事,那麼所有分數扣光光。
同時爲了給大家的生活增添點樂趣,持盈還找篾匠定製了十來個蹴鞠,讓將士們編成八人一組的小隊,兩隊一比淘汰賽,最後勝出的小隊也有獎勵,每人十兩銀子。
在民間,蹴鞠是一項老少皆宜的運動,幾乎人人都會玩,反倒是崔繹這個皇宮裡出來的王爺笨手笨腳,踢爛了好幾個蹴鞠又撞翻了好幾個人以後,被持盈勒令下場待着,不許再去禍害人了。
於是崔繹只能蔫頭耷腦地坐在場邊看戲,看場上曹遷、楊瓊,甚至百里贊都玩得不亦樂乎,眼紅得要死。
這種焦躁一直到元宵節這天決賽也沒有消退,持盈見他坐在看臺上不停地用鞋底蹭地面,端着茶杯也不喝,一副椅子上有刺的樣子,實在是又好笑又同情,於是等兩支隊伍到齊後,就問:“你們有沒有好心的隊長願意帶一帶王爺的?給你們添個人,贏了的話王爺那份獎勵不要,分給你們。”
紅方楊瓊領隊,藍方曹遷爲首,十六個人面面相覷,都不敢接這燙手山芋。
於是崔繹更加鬱悶了,窩在椅子裡渾身冒黑氣。
最後還是楊瓊於心不忍,說:“王爺和我們一隊吧,腳下輕點就成。”就不指望你能把球踢進門了。
崔繹的耳朵馬上立了起來,尾巴搖了搖,看着持盈。持盈啼笑皆非地道:“去吧。”
這時候百里贊也來了,聽說崔繹加入了楊瓊那邊的隊伍,又看隊員們個個如喪考妣,忍俊不禁地道:“夫人給我也開個後門?我跟仲行那支隊伍,正好平衡一下實力。”
百里讚的蹴鞠踢得也很不咋地,瞄準了門都踢不進去那種,不過好在他沒有崔繹那股蠻力,不會坑隊友,持盈想了想,覺得也好,就點了頭。
如喪考妣的人於是變成了藍隊的隊員們。
百里讚樂顛顛地去換了裋褐,跟着上場去,場邊校尉敲響銅鑼,崔繹如脫繮的野狗一般,第一時間衝了出去,一記氣貫河山的抽射,所有人的目光循着那個方向望去……什麼也沒有,再回頭注目王爺的腳,很好,嶄新的蹴鞠又被踢爆了,卡在他腳掌上呢。
持盈笑得差點把茶盞扔了出去。
換了新的蹴鞠重新開戰,崔繹終於不把蠻力使在腳上了,靴子尖尖小心翼翼地撥着蹴鞠,好像腳下那是顆易碎的雞蛋似的。
藍隊三個人圍着他,誰也不敢去他腳下搶蹴鞠,要知道淘汰賽早期被王爺踩得險些骨折的那可真不是少數,生命第一比賽第二,誰也不想折一條腿在這種地方。
蹴鞠就這麼在崔繹腳下,傳不出去也搶不過來,僵持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後,曹遷受不了了,趁着中場休息把隊員們全都召集到一起去,討論了一下第二場的戰術,楊瓊那邊也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什麼破敵妙計。
休息時間結束,第二場開始,鑼聲一響起,雙方隊員立即一哄而上——不是去搶蹴鞠,而是把崔繹團團圍在了中間,雙方隊長各帶一個人,展開了二對二的較量。
崔繹被一羣人圍堵到場地的邊緣,左突右闖,怎麼都出不去,活像掉進了漿糊桶裡,又是氣又沒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兩員心腹愛將在寬闊的演武場上馳騁,自己卻根本參與不進去。
第二場結束時,雙方各踢進一個,崔繹灰心喪氣地宣佈退出,到看臺上坐着生悶氣。
持盈笑着端給他一碗山藥粥,說:“蹴鞠只是圖個樂,踢不踢都是一樣,何必弄得自己不愉快呢?”
崔繹悶悶不樂地接過來,湯匙在碗裡攪了攪,又按了按右眼皮,持盈問:“怎麼?昨夜沒睡好?”
“從早上起來眼皮就一直在跳,”崔繹一眼睜一眼閉,木着臉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難怪踢個蹴鞠都被人嫌棄。”
持盈好笑地道:“沒有這回事,一定是你昨晚上沒睡好。”
崔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低頭喝粥,場上的兩支隊伍擺脫了拖油瓶後,比賽進度明顯提升了不少,紅隊又進了兩次,藍隊進了一次,第二次被攔了下來。
觀看了一陣,崔繹冷不丁地開口說:“父皇駕崩整整一年了,我都沒能回去給他老人家磕個頭,上柱香。”
持盈看着他,也是輕輕嘆了口氣:“是啊,本該回去扶靈的。”
建元帝對二兒子一直來說都還算不錯,儘管孝憐皇后死了沒多久他就另立了榮氏爲後,由庶變嫡的長子崔頡也取代了崔繹成爲太子。但崔繹天生也就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喜歡打仗,也擅長打仗,建元帝就默許了他常年馳騁在外,該給的賞賜一樣不少,就連爲他指婚的事也一拖再拖,並沒有強迫。
雖說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裡,建元帝老來糊塗,竟然做出幫着得勢的兒子欺壓兄弟的愚蠢事兒來,可崔繹並沒有記恨他,仍敬他是父皇。
前年除夕建元帝駕崩,崔頡秘不發喪,一直等到自己沐浴齋戒,祭天登基以後,掌握了實權,才以新帝的名義宣佈了建元帝的死訊,像崔繹這樣遠在異鄉的兒子原本是應該趕回來奔喪的,卻被崔頡一道聖旨,貶到了比甘州還要遠的燕州來。
崔頡不但不打算繼續和他做兄弟,甚至連孝順兒子都不讓他做,父皇去世,他卻不能回去守孝。
蹴鞠比賽最後以紅隊多一球的微弱優勢結束,崔繹按事先說好的賞了他們銀子,然後和持盈一起帶着女兒去看花燈。
太陽下山後,空氣冷而乾燥,小崔嫺臉蛋凍得紅撲撲,手裡提着個不會發光的蓮花燈,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崔繹摸摸女兒的手,暖乎乎的,說:“嫺兒居然也不怕冷。”
持盈抱着個手爐,呼出一口白氣,笑着道:“嫺兒就像個小火爐,從來也不怕冷,去年冬天那會兒,草原上風雪漫天,我就怕她凍病了,一整晚一整晚地把她抱在懷裡不敢放開,結果倒是嫺兒暖了我。”
崔繹手臂託了託,臉上微微有笑意:“都說女兒是爹孃的小棉襖,咱們嫺兒是爹孃的小火爐。”
持盈又是笑,見路邊有人賣吉祥布老虎,便要給嫺兒買一個,崔繹道:“嫺兒一個姑娘家,還是玩兔子吧。”說着三指拈了個布兔子湊到小崔嫺面前,小崔嫺馬上扔了蓮花燈來抓布兔子,一拿到便愛不釋手。
持盈正要把布老虎放回去,崔繹卻又說:“老虎也買一個。”
那小販極會看人眼色,聞言馬上奉承起來:“這位爺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買了小的這布老虎,來年夫人定能給您添個大胖小子!”
崔繹也不做表態,付了銀子,仍舊帶着妻女逛街。
持盈問:“王爺想要個兒子?”
崔繹表情淡然,喉結不自然的滑動卻暴露了內心的緊張:“沒有,隨緣吧。”
持盈不禁感到好笑,這傢伙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總是不坦誠,雖說確實也是小時候給嚇怕了,心疼她,怕她會有個萬一,不過都已經生過一個平安無事了,之後只有越來越順的,以前也曾聽孃親範氏說起當初生自己的時候辛苦,生妹妹聆芳的時候就輕鬆了許多。
一想到身在京城的爹孃,持盈就有些黯然,忍不住問:“如果有了兒子,王爺還會像現在這麼疼嫺兒嗎?”
崔繹被問得莫名其妙:“會,爲何不會?兒子是兒子,女兒是女兒。”
“那如果以後又有了第二個女兒,第二個兒子,王爺打算怎麼辦?”
這問題崔繹倒還真沒想過,蹙着眉停下腳步認真思考了起來,持盈忽然覺得大過節的說這個太無趣了,遂又岔開話題:“算了不談這個,王爺既然想要兒子,再生個兒子便是,我去拜拜送子菩薩?”
“持盈,”崔繹叫住她,臉上帶着認真嚴肅的神情,說道,“生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並不想把我的期望強加給你,所以如果你不願意,大可不必勉強。”
持盈無奈地笑了笑,說:“生兒育女本就是女子的責任,哪有什麼願不願意,勉不勉強的?王爺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做皇帝的人怎能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將來江山傳給誰?我不生,也會有別的人來生,與其讓別人來,那倒不如我自己生,總歸不是替別人做了嫁衣。”
崔繹眉心深深皺起,看着她的眼神彷彿蘊含了千萬重的意思,話到嘴邊卻又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想到已薨的父皇,死去的三弟、四弟,和不知何時就會死去的其餘兄弟,崔繹心頭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陣淒涼,普通人家多子多孫多福氣的說法放在皇家,卻是恰恰反了過來,男丁興旺的唯一結果就是永無止盡的相互爭鬥與殘殺,自己不死,崔頡就不得安寧,反之亦然,那麼將來自己的兒子是不是也會走上爭權奪利,互相傾輒的道路?
“持盈。”
“嗯?”
迎着持盈如水澄澈的雙目,崔繹態度堅決地說:“兒子不要多,就一個。”
持盈莞爾,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