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年躬身行禮:“給皇貴妃娘娘請安。”
持盈對他不理不睬,徑直看向鍾綠娉,只見她眼下烏青,臉色憔悴,似乎昨夜沒休息好,從前的明媚動人蕩然無存,整個人恍恍惚惚,欠了欠身,一言不發。
“綠娉,一會兒見了皇上,你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本宮一定會爲你做主。”持盈安慰她道。
鍾綠娉低聲道:“多謝娘娘。”即使得了這樣的承諾,她的聲音也還是有氣無力,沒精打采。
三人先後進入御書房,崔繹剛看了一會兒摺子,聽到杜衷全的稟報,擡起頭來,便看見形容憔悴的鐘綠娉,不由十分疑惑:“綠娉?你怎麼了?”
鍾綠娉跪下請安:“回皇上,我沒事,多謝皇上關心。”
崔繹一臉你騙誰的表情,也不便多問,遂道:“朕今日找你來,是爲了你兄長昨晚所說、爲你賜婚一事,朕知道你一心想嫁一個將軍,你若有了心儀的人選,正好說出來,朕爲你定了這樁婚。”
他隻字不提鍾年要代表父母被她嫁給崔祥的事,假裝根本就沒這回事,就是爲了要聽聽鍾綠娉自己的真實想法。
鍾綠娉咬着下脣,低頭不語,鍾年斜眼看她,催促道:“皇上問你話,爲何不回答?”
“婚姻大事,豈同兒戲,自然是要仔細思量的,”持盈看不慣鍾年這態度,語帶不滿地道,“不用着急,想清楚了再回答就是了。”說着招呼小秋把小廚房燉好的冬瓜老鴨湯端到桌邊去,親自盛給崔繹。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殿內只聽得到瓷勺和瓦罐相互碰撞的聲音和湯水淅淅的流淌聲。
“皇上,娘娘,我想清楚了。”不知過了多久,鍾綠娉才用麻木的聲音迴應。
崔繹端着碗往嘴邊湊:“嗯,說。”
鍾綠娉兩手在袖中緊緊握成拳:“我願意嫁給靜王爺。”
她說完的下一刻,持盈手裡的瓷勺噹啷一聲落進了瓦罐,崔繹雖然不至於把湯潑自己身上,但手中的碗也是晃了一下,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沉着地反問:“哦?怎麼突然又轉性了,不喜歡將軍了?”
鍾綠娉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皇上說笑了,男婚女嫁,自然是父母做主,從前是綠娉年幼無知,混說着玩的,皇上不必當真。”
“父母做主,呵呵……”崔繹算是懂了,鍾年昨晚上回去,肯定花了一個通宵做妹妹的思想工作,才把鍾綠娉搞得這麼萎靡。
鍾綠娉看了一眼表情錯愕的持盈,彷彿滿心愧疚,又低下頭去,咬着牙繼續說:“靜王爺雖然沒什麼大本事,但終歸是王爺,綠娉能嫁給王爺,是綠娉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王爺待綠娉情深意重,又曾爲……曾爲綠娉擋過流箭,論情論理,我都該嫁給王爺。”
崔祥中箭的事崔繹並不十分清楚,但持盈卻是知道的,當時要不是崔祥在城樓上對鍾綠娉拉拉扯扯糾纏不休,也就不會被敵人覷到機會一箭射來,在那時的情況下,射中兩個人的機會是對半開的,根本不存在崔祥救了她,說是差點害了她倒還貼切一些。
“請皇上,娘娘成全。”鍾綠娉說完,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崔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鍾遠山剛幫自己打下了江山,轉頭又要幫自己的弟弟再來造反不成?自己封他個江州侯還不滿意,就那麼想做國丈嗎?怎麼不看看長孫泰,到現在還被軟禁在府裡不能出門半步,國丈有什麼好?
鍾年拱手道:“皇上,娘娘,綠娉和靜王爺兩情相悅,還請皇上和娘娘成全。”
崔繹只做未聞,再次問:“綠娉,朕再問你一次,你真的要嫁給懷祐?你不用害怕,如果有人威脅你或者強迫你,朕和皇貴妃一定會爲你做主。”
鍾綠娉擡起頭來,眼眶中淚花隱約可見,說:“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願意嫁給靜王爺的。”
話已至此,兩人就算有心爲她做主,也是無能爲力了,崔繹只好胡亂擺了一下手答應下來:“既然如此,朕便賜你與懷祐完婚,你下去吧。”
鍾綠娉踉蹌着從上起來,跟着兄長一同離去。
“綠娉很明顯是被脅迫的,”持盈說,“瞎子都能看出來她不願意,鍾年到底對她說了什麼,能讓她這麼委屈自己?”
崔繹漠然放下湯碗:“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嫁給懷祐,將來就有可能做皇后,這是世間所有女子——除你之外,所有女子的畢生夢想,再苦再痛再委屈,也願意委身於自己不愛的人。”
持盈訝然道:“二舅要造反?又要造反?這是爲何,造反也能叫人上癮嗎?”
崔繹抿着薄脣搖搖頭,似乎有什麼不想讓她知道的事。
隔日百里贊等人聽說了鍾綠娉自願嫁給崔祥的事,也都是大吃一驚,程奉儀甚至爲此專門進宮找持盈詢問此事,但持盈也只能告訴她,確實是鍾綠娉自願的。
而御書房那邊,百里贊可就沒這麼好打發了,他幾乎可以斷定,鍾年父子已經動了反心,不能再留。
“這樁婚不能成啊皇上!”百里贊羅列了一大堆的理由,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竭力勸崔繹收回成命。
崔繹眉毛一擡,木着臉說:“二舅既然這麼想把女兒嫁入皇室,朕就遂了他的心意,來日懷祐再犯什麼錯,就連着鍾家的江州侯一併剝了,讓他嚐嚐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滋味。”
百里贊滿心擔憂:“唉……靜王爺文不成武不就,倒是不足爲懼,可鍾家畢竟是皇上的母舅家,又是擁護皇上登基的功臣,只怕將來再想拔出,就沒那麼容易了。”
崔繹傲慢地一哼,說:“諒他們也翻不了天,朕雖然不太懂治國之道,但至少朕能打,守得住大楚這塊疆土,懷祐會什麼?除了添亂還是添亂,大臣們不會吃飽了撐的支持他。”
百里贊看着他,幽幽地道:“靜王爺縱有千萬種不好,至少願意納妃子……”
崔繹頓時啞口無言。
其實早在他剛登基的時候,滿朝文武就開始口徑一致地勸他廣選秀女填充後宮,表面上是爲了皇家子嗣興旺着想,實際上不過是想找着機會把自家女兒往宮裡送,千千萬萬分之一的機會討好了崔繹,才能爲朝堂上的父兄爭得更多的利益。
勸諫的人中就有鍾遠山一個,最有說話分量的也只有他一個,他是崔繹的舅舅,敬宗皇帝和孝憐皇后——甚至端妃葉氏都已經死了,鍾遠山可算得上半個家長,他說的話,崔繹不好當面駁回,一直以“朕會考慮的”爲藉口搪塞,鍾遠山勸得多了,見他不願意,也就不再說,回江州去做他的江州侯,京城的事就交給兒子去打理。
如果不是鍾年突然來了這麼一出,崔繹根本不會懷疑鍾遠山對自己的忠心,要知道這次兵變的功臣不勝枚舉,鍾遠山並不是功勞最大的,卻是封賞最厚的,大楚開國以來,只有太祖皇帝封過三位侯,侯爵一位世襲三代,除了源源不斷的財富,更代表着皇家的信任與器重,侯爵家的千金入了宮,位份也會比同期入宮的秀女要高上不少。
人人都想做國丈,個個都想父憑女貴,即使有了長孫泰這個鮮活的例子,對國丈頭銜趨之若鶩的人依然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
崔繹感到失望透頂,連自己的親舅舅都要反自己,不納妃嬪真的就那麼讓人看不順眼嗎?
於是緊接在楊、程二人的婚事後,宮裡又開始操辦王爺和郡主的婚事,如果說前者只是假皇親,那麼後者就是真貴胄,按王爺大婚的儀制去辦的話,少不得又要耗費大車大車的雪花銀,不過鍾綠娉表示不必鋪張浪費,像普通人那樣拜個堂就成了。
崔祥不樂意,上一次成親就成得不爽快,這一次娶的是喜歡的人,怎能馬虎湊合?一會兒要青驄馬百匹開道,一會要沉香車百架運送聘禮,別的王爺結婚散銅板,他要散金錠子,崔繹一聽他的要求就瘋了,掄起桌上的鎮紙就朝他呼過去,崔祥這回總算是學乖了,閃了一下,鎮紙擦着他太陽穴飛過去,狠狠摔在柱子上斷成了數截。
兔子急了還咬人,更別說崔繹是頭兇猛的老虎,發起怒來可是會吃人的。崔祥一張臉拉得老長,在杜衷全的好說歹說下,心不甘情不願的跪安了。
崔繹一邊喝清火的蓮子薏米羹,一邊看摺子,杜衷全在一旁賣力地扇扇子,可還是滅不了他心頭的無明業火,沒一會兒崔繹就不耐煩地摔了摺子爬起來跑路,杜衷全連忙追在後頭問:“皇上這是要上哪兒去?”
“……”崔繹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裡,持盈去陪鍾綠娉挑首飾不在宮中,他漫無目的地亂走了一陣,來到國子監,眼睛一亮,“朕去看看皞兒。”
小崔皞只有一歲多,但因爲是皇子,斷奶之後就要送到國子監去由專人照料,目的是培養皇子們的獨立好學之心,祖宗定下的規矩,持盈就算再怎麼疼兒子也不能違抗,只能每天叫人把孩子抱到耀華宮去看一看,崔繹來的時候,也可以父子同樂。
看到父皇來探視自己,小崔皞也沒有顯得特別高興,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把手裡吃剩的小半片蘋果遞過去。崔繹既好笑又感動,將兒子抱起來,親了親,低聲自言自語道:“父皇經受過的苦難,絕不會再讓你經受第二次。”
小崔皞用兩顆兔子似的門牙和蘋果片頑強奮鬥,吃得崔繹一身口水,那雙滴溜溜的水靈眼睛,彷彿是這骯髒的皇宮中最後的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