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宴擺在攬月臺,也就是大楚歷代皇帝在宮中擺年宴的地方,過去除了皇室宗親、嬪妃、皇子公主之外是不允許外臣涉足的,但崔繹這次破格在攬月臺宴請功臣,既是給足了這些功臣面子,也是暗暗提醒朝中其他人,自己不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不要成天擡着列祖列宗的名來約束他。
崔繹登基的日子擬在七天後的十一月十五,往後這樣大家聚在一起吃飯的機會就不多了,畢竟做王爺的時候可以不計身份,做了皇帝就不行了。
廳中置了十二客席,左右各六,衆人等了小半刻鐘,崔繹和持盈才攜兒帶女地姍姍來遲。
“都來了?坐吧。”衆人行禮後,崔繹擺手讓大家都坐下。
持盈抱着小崔皞坐在他右側,小崔嫺則由嬤嬤照顧,坐在左側,兩個孩子下午睡足了覺,這會兒精神十足,東張西望。小崔嫺看到年嬌嬌也在,頓時坐不住了,扯扯崔繹的袖子,奶聲奶氣地道:“父皇,我想去年姨身邊。”
崔繹欣然應允:“去吧。”小崔嫺馬上從椅子裡跳下地,一路小跑去找平日裡陪她玩得最多的年嬌嬌。
年嬌嬌坐在徐誠身邊,一向只見她穿襦裙,近日卻換了一身曲裾,看上去比實際年齡略大一些,可是一笑又暴露了天真無邪的一面。“嫺兒來姐姐這兒。”年嬌嬌拍拍手,招呼她過來。
王氏笑道:“該叫姨纔是罷。”年嬌嬌大眼撲扇,撅起嘴道:“我纔沒有那麼老呢,我要做姐姐。”惹得大家都笑了。
“姐姐就姐姐吧,嬌嬌本就只比嫺兒大不到一輪,混叫着便是,”持盈打趣地道,“不過本宮當初和程姐姐有約定,若生了一對女兒,便要結爲姐妹,你既要做嫺兒的姐姐,回頭見了程姐姐,可得改口叫姨纔是。”
年嬌嬌笑嘻嘻地說:“那程姐姐不是撿了個大便宜,憑空就長了一輩兒。”
百里贊大笑道:“程夫人倒沒怎麼撿便宜,是徐將軍跟着你掉輩,吃虧了,往後見了我們都得叫叔。”席間頓時又是一片笑聲,徐誠鬧了個大紅臉,剛要分辨幾句,自家小廝從後門進來,走到他身後,與他小聲說了幾句什麼。
徐誠的表情猛地一變,繼而飛快地掩飾過去,讓小廝先退下,稍後再說。
而年嬌嬌並未察覺到他的異狀,聽了百里讚的話馬上跳了起來:“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我稱呼先生一聲叔倒是沒關係,元恪可是和先生一起爲皇上效力的人,怎能比先生矮了一輩?你說是吧,元恪?”
“啊?啊、是是是,是。”徐誠被她喚回神,聽也沒聽清就點頭附和。
對面鍾遠山發出一陣洪亮的笑聲,說:“年姑娘還沒過門,徐將軍怎麼就先成了妻管嚴?這往後要是想納個一兩房妾,恐怕是不可能了。”
徐誠表情尷尬,艾艾地不知說什麼好,還好崔繹及時把話攬了過去:“若是夫妻間伉儷情深,又何須納妾,朕瞧着年氏就挺好的,脾氣好,也會維護自己男人,娶了這樣的女子若是還不滿意,元恪,朕可要批評你了。”
徐誠摸着鼻子上的汗賠笑:“末將不敢。”
他的表情較之前十分的不自然,持盈看在眼裡,心中疑惑,覺得定是那小廝對他說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令他坐立難安,有心發問,又怕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個外人開口太過唐突反倒不好,遂打消了這個念頭。
酒菜上齊,歌舞開始,大家愉快地吃吃喝喝,有說有笑,酒過三巡後,鍾遠山忽地問:“皇上再過幾日就要登基了,登基以後緊接着便是冊封大典,皇后的人選,皇上可定了嗎?”
宴廳中霎時間冷場,所有人面面相覷。
自崔繹入主紫章城以來,幾乎人人都認定了皇后之位已經是持盈的囊中之物,是以誰也沒想到鍾遠山會提這樣的問題。
崔祥眼一斜,語帶不滿:“皇兄身邊只有長孫氏一人,雖爲妾室,但育有一子一女,皆活潑可愛,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選。皇兄說是吧?”
崔祥會這麼說,自然不會是因爲維護持盈,而是擔心鍾遠山拋磚引玉,目的在於將自家女兒鍾綠娉拱上皇后之位。誰做皇后崔祥並不關心,但這個人絕對不可以是鍾綠娉,自己苦苦追求了這麼久的人,豈能做了鍾家向高處爬的踏腳石?這絕對不行!
“皇后人選一事朕自有計較,不勞二舅操心。”對於崔祥的話,崔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而是冷冷地拒絕了鍾遠山的關心。
好在鍾遠山是個有分寸的人,聽他不願意提,就說:“皇上心裡有數就好,臣失言,還請皇上見諒。”
崔繹哼了一聲,舉起酒杯:“喝酒。”衆人趕緊跟着舉杯,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有過了不一會兒,持盈便以哄兒子睡覺爲由離席,鍾綠娉接到信號,也轉身吩咐了貼身丫鬟幾句,丫鬟悄悄退了出去。
持盈抱着兒子回到耀華宮時,程奉儀剛到不久,手邊一杯茶還冒着熱氣,卻一口也沒喝過,只獨自對着架子上的紅鸚鵡發呆。
“讓姐姐久等了。”持盈將小崔皞交給奶孃,自己含笑走上前去。
宮中晚宴的事持盈讓鍾綠娉不必特意告訴她,於是程奉儀只以爲她是去萬晟宮請安回來,微微一笑,說:“妹妹說的哪裡話,你現在是皇后,這後宮裡雖說沒什麼人,但要忙的事決計不會少,哪像我,左右不過是個閒人,等一等也無妨。”
持盈拉着她的手坐下,一邊輕輕嘆了口氣:“皇上倒是板上釘釘的皇上,我卻未必是皇后。”
程奉儀面露訝色:“這話怎麼說?皇上身邊只有你一人,你不做皇后,誰做皇后?”
持盈一笑,剛纔鍾遠山的那一問,多少令她起了疑心,不過今晚卻還不是來說這個的。
“舒錦呢?”她問。
程奉儀眸色一暗,輕聲道:“之前在院子裡玩,我嫌她太吵,就讓嬤嬤帶着到御花園裡去了。”說着,又忍不住補充:“出門時嬤嬤特意給她披上了狐皮襖,小孩子好動,雖說這夜裡風大,倒也不會着涼。”
持盈無奈一笑,心想鍾綠娉說的果然不錯,程奉儀現在已經把小舒錦當成了刺蝟,捧在手裡刺得疼,放遠了又牽腸掛肚,真是怎樣都不成。
“還是接回來歇着吧,玩了一天了,也該累了,”持盈說着,叫住放下茶杯正要出門去的小秋,“小秋,你去御花園裡,叫張嬤嬤把翟小姐抱回來偏殿裡歇着,我和程姐姐說會兒話。”
小秋領命去了,程奉儀苦笑道:“她現在哪兒還是什麼翟小姐,翟家的人嫌棄我,連帶着也嫌棄她,我是沒什麼要緊的,只是可憐了我的錦兒,小小年紀先是沒了娘,接着又沒了爹,總不能太平安樂地過一生。”
持盈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姐姐,我想問你句話。”
程奉儀眼簾低垂:“你說。”
“姐姐還記得當初我要給王爺說親的事嗎?當時我到姐姐那兒去,姐姐曾說,如果有一天翟大哥要另娶,你是必不肯善罷甘休的,可如今怎的,卻自暴自棄起來,也不爭取一番?”
程奉儀無聲地笑了笑,目光暗淡,說:“爭取?如何爭取?我是個揹負着罪孽的女子,從呼兒哈納將我強行帶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經徹底地完了,可我不甘心,我抗爭過,只因爲懷有一絲希望,也許有朝一日我能重回中原,也許子成不是那樣一個世俗的人,不會在意我曾被別的男人玷污過……”
看她那心灰意冷的表情,持盈心中一痛,忍不住握緊了她的手。
“可惜我到底是太天真了,這世間怎會有男人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別的男人糟蹋過?就算他真的不介意,他身邊的人也會對他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眼下他不介意,可日後會怎樣卻很難說,”程奉儀低下頭嘆了口氣,“更何況……”
持盈小心地試探着問:“怎麼?”
程奉儀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略有些發紅,聲音也哽咽起來:“在長遙的時候,那狗賊日日……我雖然心裡有一千一萬個不情願,最後還是有了身孕。”
“我不願生下那樣的孽種,於是千方百計將孩子打掉,爲絕後患,我故意惹怒那狗賊的王后,得了一碗陰寒至損的湯藥,這一輩子……只怕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持盈驚得一顫:“這——!”
程奉儀悽慘地一笑,反問:“換做是你,你是寧可一回來就被拒之家門外,還是等時日久了,再看他妻妾成羣,兒孫環膝?”
持盈默然點了點頭:“我懂了。”
程奉儀將另一手覆上她的手背,溫聲道:“持盈,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這樣的男子世間並不多見,你一定要珍惜,即使他迫於壓力,不能立你爲後,你也要記得,只要他愛你,敬你,你就還有機會,畢竟你是陪他一路走來的人,更是皇長子的嫡母,沒有人能與你抗衡,忍得一時之氣,將來一切都會好的。”
持盈被她說得心裡十分不是滋味,儘管在崔繹起兵造反之前,她就已經做好了將來統領後宮,忍受他每日宿在不同的女人宮裡的準備,但在親眼目睹了程奉儀的悲慘遭遇後,她不禁從心底向自己發問——看着自己心愛的男人姬妾成羣,真的好嗎?或許自己真的應該功成身退,永世不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