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知遠是個不願在心裡放事的人, 只在家裡呆了幾天便將朝裡的事丟在了腦後,成日裡只學着人家風流人士飲些酒,寫寫字。
瓊玉將樑知遠的行徑看在眼裡, 有些不放心。這天晚飯後, 瓊玉邊替蓉姨娘剝桔子邊問:“老爺這官還做不做得了, 姨娘您也不擔心, 不去問問?”
“我問了他也不會說。他只是面子上疼惜我, 想着我是他孩子的孃親,纔不願我被人糟踐。哎,算了, 男人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好了。老爺既便是沒有正經營生, 這諾大家產也夠咱們過舒坦日子了, 你瞎操心什麼。”蓉姨娘也不睜眼, 懶懶說道。
瓊玉聽了,只低聲說道:“奴婢是當年餓怕了。當年咱們家老爺不也是風風光光的當着官老爺, 怎麼只一夜間就被人說成是亂黨。現在想想當時的情形,奴婢心裡還一顫一顫害怕着呢。”
蓉姨娘聽了她的話,緩緩睜開眼,又輕輕閉上。
先帝病重時,早便立了當今聖上做儲君, 偏偏大皇子厲王不甘心, 暗地裡意圖起兵。那時蓉姨娘的父親周昌遠原只是兵部的一個安份守已的甲庫令史, 卻只因不明時態, 跟着自己上鋒站錯了隊, 在厲王兵敗後被梟首示衆,周昌遠家裡一衆老小, 男子納入奴籍,女子則被投入勾欄。蓉姨娘的孃親將蓉姨娘與她的帖身丫頭藏在後院枯井裡纔沒被抓了去。蓉姨娘與瓊玉兩人在井裡躲了整三天才躲過這一劫,後來逃到周昌遠的舊部下胡大海的家裡住了好幾個月,至到風浪平靜了些才逃出京城打算去投親,投親沒投着,又陷入身無分文路邊蹲在路邊乞討的境地,卻被一羣真正的乞丐圍着了,可巧遇着了外出遊歷的樑知遠,心腸一軟將她倆救下帶回了府上做丫頭。蓉姨娘自在外輾轉那些日子,知道了過日子的艱難,便想法子爬上了樑知遠的牀,樑知遠不是個冷血的人,又因想着她好歹是同僚之後,心裡不忍,便將她收在了房裡。
蓉姨娘回想起這兩年過去的日子,比瓊玉更加會恐懼顫抖,閉上眼便會覺得那個老乞丐齷齪骯髒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腦袋裡便只剩下一個念頭更加堅定:風光體面的好好活着,遠離那些惡夢的日子。
無故一個輕顫,蓉姨娘從淺眠中醒來,見天已擦黑,便開口要吩咐瓊玉進來掌燈。卻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嚇了一跳,忙起身問道:“你怎麼來了,叫人看見了怎麼是好?”
“我叫瓊玉盯着外面了。我只是來問你,你上次去了廟裡,我喚你,你爲什麼不出來?”來人冷冷說着,正是那個胡大海。
蓉姨娘道:“家裡那麼多人跟着,我們這樣經常見面,叫人知道了不好?”
言語中的冷淡激怒了面前的男人,只見他幾步上前,衝到蓉姨娘面前來,怒吼道:“你一直在騙我,就是當年你說要去投親一樣,只是嫌棄我,不願與我在一起,寧願在外餓死也不願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昏暗中蓉姨娘見他眼中的閃着狠辣的光,不免有些不安,怕激怒了這個狂徒,也怕被府裡外人知道,便輕聲勸道:“你何苦這樣,我沒有戶籍,只能躲在這樣高門大院裡做個奴婢,你卻是有官銜在身的人,要娶的是正經人家的千金小姐,我跟了你,只會拖累了你。”
胡大海一把推開她,笑道:“我便知道你一直在騙我,說什麼跟那老頭在一起只是爲了錢財,得了些銀子便會想法子逃走,哼,我胡大海雖是窮,那是因爲以前好賭了些,卻是真心實意對你的,你偏不領情,要跟着這老頭子。我怕你是過慣了這富貴日子,捨不得了吧?”
蓉姨娘一時說不出話,剛纔夢裡一切此刻一下衝上腦袋來,讓她失去了控制,對着胡大海道:“不錯,我過夠了像螻蟻一般的生活。我就是不願跟你這個賭徒,不願跟你這隻有蠻力沒有腦子的人,不願跟着你。你是我的誰?我有跟你說過願意嫁給你麼?我只是一時落了難,找你幫個忙而已,要不然,你以爲我堂堂千金大小姐,會搭理你一個連品銜都沒有的無名小卒麼?今日就和你說清楚了,我要過自己清清淨淨的日子,你但凡還有些男兒血性,以後便不要再來找我!”
說完去牀頭匣子裡一陣亂翻,找到了些銀錠子與幾支金釵,丟到他腳下,道:“還給你,謝你當年仗義救了我們主僕二人。”
那胡大海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過了半天仰頭笑着,笑完低了頭提着面前女人的衣領道:“你想過好日子是不是?等着瞧!”說完將她丟在地上,大踏步走了。
蓉姨娘見果真激怒了他,不免萬分後悔與害怕,忙追出去想要挽回,卻早不見了蹤影。
那胡大海在院子裡潛行着,正欲尋了處牆院翻了出去,卻無意間看到了個身影,天已近黑,看着那身影有些熟悉,卻看不真切,一時又想不起來,便緊跟其後看個究竟。只見那婦人進了屋,挑亮了燈,打開牀上一個哭得正歡的嬰兒的包被,邊給她擦淨屁股邊停唸叨:“我的小皇孫唉,你可真夠調皮的呢。”
胡大海一聽這話,腦中一個激靈,緊緊盯着牀上小兒看了半天,又細細看了面前婦人,眯着眼睛想了半天,雖說一時想不起這人在哪見過,卻也大概知道了是個舊同僚的屋裡人,又在屋窗外看了半天這婦人的動靜,方纔離去。
蓉姨娘那天見了胡大海離去,知道他是個狂徒性子,心裡很是不安了,好在這一兩天沒什麼動靜,便漸漸放下心來。只這日午間小憩時,聽得外面紛亂的馬蹄聲,腳步聲,喝斥聲遠遠傳來,還以爲又陷入了舊時惡夢中,搖搖頭醒來,正要喚瓊玉,卻見瓊玉一臉慌亂,煞白着一張臉進來囔道:“小姐,小姐,有了來抓老爺了。”
“亂喊什麼,好好說話。”情知不在夢裡,便蓉姨娘寧願此時還是在夢中,只一醒來,那些叫喊聲便會遠離。
不管蓉姨娘腦袋裡願不願接受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但事實上是,一隊兵甲很快衝進了她住的這個小院子,領頭的人掃視了屋裡兩個女人一眼,指着地上跪着發愣的瓊玉吩咐手下:“把她捉起來。”
蓉姨娘睜大雙眼看着瓊玉被人拉走,聽着瓊玉胡亂的叫喊,看着她手腳亂踢,仍是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事,癱在椅上,半天不曾動上一動。
樑知遠原本坦然坐在正廳花梨木圈椅子上,冷眼看着在他屋子裡爲非作歹的衆人,一絲也不着急,他沒有做過什麼的事犯上作亂的事,也不曾得罪了誰,皇帝再如何猜忌他,皇帝身旁的人再如何造謠惑主,還能安他什麼樣的潑天罪名不成?
待瓊玉被丟在他面前是,樑知遠是有一絲慌亂的,當初帶這兩個女娃回府,是有些忌諱的,不過想着時過境遷這麼多年,應該沒人會去管這閒事,況且那個周昌遠是個沒用枉死鬼,皇帝不是不必將這樣人的什麼小女兒放上心上的,怎麼如今突然查起她來了,而且只帶了這個丫頭來,沒有抓蓉姨娘,確實是想不明白。
“樑大人,有人舉報你私藏罪臣周昌遠之女,皇帝叫我們來查查,你可有話要說啊?”領頭的人見樑知遠並未請他坐下,心裡已是聚了萬分怒意,又見他一副悠然的模樣,恨不得現在便將他打入大獄,讓他吃些苦頭才知自己的厲害。
樑知遠只擡了眼皮看面前的人一眼,緩緩說道:“不過是個小丫頭,皇上一時糊塗,聽信讒言,誤會了老夫,曲大人又何必急着拿着雞毛當令箭。”
“好,好,你等着。”那曲大人冷冷笑着說。
院子裡吵吵囔囔,梁氏與小滿自然不能安寧坐着。廳里人多,梁氏便只帶了小滿躲在小耳房門口向廳裡張望。小滿原本跟梁氏一樣,揪着心看着屋子裡的人,後來見了樑知遠不慌不燥,就慢慢將心放下一半來,靜觀事態變化。
又一陣喧鬧聲過來,一個抱着娃兒的婦人被丟到人羣中間,小滿只看了一眼,便嚇得臉色煞白,抖着嘴緊抓了梁氏的手,嘴裡胡亂唸叨,怎麼辦,怎麼辦?
那被稱爲曲大人的人看着面前跌坐在地的婦人,朝樑知遠道:“樑大人還有什麼話說?”
樑知遠莫名其妙,輕蔑着笑他:“大人爲何總拿婦人與小兒做由頭,這奶孃如今又有什麼問題?”
曲大人邊從懷裡請出聖旨,邊也陰笑着說:“樑大人還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啊。”慢慢在他面前展開明黃聖旨,念道:“查工部尚書樑知遠私擄皇長孫,窩藏罪臣之女,意圖不軌,即刻革除官職,投入大牢,交刑部徹查。”
樑知遠瞪大眼前,衝到曲大人面前:“皇長孫?”
那曲大人笑道:“樑大人,你看清楚了,我是不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啊。來人啊,都帶走。”說話不容樑知遠多說,叫人押了他便走了。
等樑知遠被人帶走,鬨鬧的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小滿纔回過神來,急忙命人備了馬車,直奔“斯文薈萃”來。
“福伯,有沒有辦法找得到那個鎮西將軍?”一見福伯的面,不滿便急急的問。
福伯一頓,忙說道:“還真巧,剛纔將軍纔派人纔講過,說若是咱們東家來找他,就叫人過去傳個話。沒想到那邊的人才走不一會,小姐你就到了。我,我這就去。”
小滿坐在屋子裡胡亂喝着一杯杯的茶,心煩意亂將桌杯帶翻,扶了半天才扶正過來放好,正將手放下來時,那杯子又袖邊帶得倒下,打着轉兒慢慢滾着,終於掉在了鋪着厚厚絨毯的地上。聽福伯說這房間因得是那將軍最愛,他自己花錢將一概陳設都換了遍,小滿看着那毯了了,心裡一陣來氣,若不是那個人,外祖此時肯定是安然無恙的,怎麼會淪爲階下囚。恨恨不滿地將地上的杯子一腳喝開,看着那杯子骨碌碌滾得幾丈開來,皺着眉頭生起自己的氣來,都怪自己那時貪財,要不然,也不然惹上那個災星。
正生着氣時,聽得頭頂一聲輕輕的嘆氣,猛地擡頭一看,那纔想着的那個災量星正定着眼居高臨下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