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周元秀來看望他娘時,周夫人早已歇下了,周元秀在門口略站了一站,要轉身回房時,聽得他母親的聲音從榻上傳來:“你可是恨了你娘,給你做了這個主?”
“孩兒不敢。”周元秀安安靜靜回答,聲音聽來不溫不火。
周夫人嘆口氣:“你從小便是個自己拿主意的人,往常你做什麼事娘都依你,只是這次我卻替你擋了,你可知爲何?”
“孩人愚鈍。”他冷靜回答,聲音裡聽不出情緒,然周夫人知道了,他兒子這是怪她的,因爲他從來沒對自己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過。
“你向來聰明,我不想你也能想到一兩分,只是我不提醒你,你不知道其中利害,那個女孩我今日見過了,確實是個好女孩,只是你已年過二十,要不是因爲了考試,也不至於耽誤至今,娘恨不得你立馬就成親,可她還不足十一。”
周元秀擡起頭來欲言又止。
“你也不用急着辯解,自然還有更重要一個原因,你心裡想來也想到過,娘偏要再說一說。你若是當初跟着唐大夫一心一意學醫術,便也罷了,只是你爭着氣要往仕途上擠。”
“當初你爹出身寒微,家世單薄,縱使他自己再辛苦,那官職也升得慢,後來因公事意外歿了,咱家便一下子敗落了,要不是你三表叔接濟,咱娘倆能有今日?你放眼看看,這在官場上摸爬打滾的,哪個不是千方百計拉上一些有根基能相互幫襯着的姻親,抱團死死的一起向上爬……。”
“你向來看事情明白,想來孃的話你也是認同的。你再看看林家,像什麼樣子,將來不拖累你還是好的,哪能給你一點兒幫助。你也不要說樑家,那樑學士再有名,也是個供虛職的文人,膝下也沒有兒子,等他去了,那邊也就完全靠不上了。這些,你可是仔細想到過了?”
周元秀不再做聲,周夫人便擺擺手,躺下再也不吱聲了,周元秀立在屋外,瞅着蚊帳子在夜風裡起伏翻鼓,瞅了半晌,靜靜轉身離去。
那日從周家回了屋,小滿便再牀上躺了一天,只是天氣悶熱,想是得了熱傷風,卻不想這一躺就連躺了幾天,都是身上懶洋洋的,怎麼也掙不起來,急得梁氏在屋前屋後拜了天上地下各路菩薩,又給林松燒了好些錢紙才罷手。
小滿自己倒是不急,託孔媽媽出門給唐老頭那邊告了假,又帶了些桂枝麻黃回來喝了兩天,才漸漸好了。
前院林文瓔聽得她大姐病了,便哼聲說道:“我道她是沒臉的,卻原來也知道害羞,哼,成天就知道攀高枝,以爲天天往外跑就能勾搭貴人,哎,如今美夢成泡影了,她便躲着不見人了。看吧,過不了幾天,依舊要往外跑的。”
林檢陳氏還來不見有反應,便聽林文玳重重放下飯碗說道:“她是你親堂姐,你幾時學得這麼刻薄了?”
文瓔便委屈朝陳氏道:“娘你看,哥幫着外人說我呢。”
陳氏便嘆氣道:“你妹子不懂事,可說的也是大實話,她這樣每日裡胡鬧,丟的是林家的人的臉面,壞的是整個林家女孩的名聲。”
“又不是許下了親又退了,只是咱們在外聽了路人的傳的閒話,便認真了,真真該笑話的,是咱們太急切了。”
林松拍桌道:“不好好唸書,整天想什麼野心思呢你。”
陳思明見情勢不妙,匆匆嚥下口中的飯,拉起他表哥溜了。
文瓔飯後依舊粘着陳氏:“娘,小滿姐姐是自小讀書,如今雖不讀了,卻是知書達禮的,女兒如今這麼大的,卻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以後無論做什麼,便是矮上一截的。”
“如今日子不如以前囉……”
“娘,咱們族裡就那幾個小娃,倒是白白養着那教書先生。而且,咱們上次去拜訪的王家,還有清明節遇上的張家,那些女孩子們都進學堂呢,一個個斯斯文的,只有我是個野孩子,她們都不和我說話,更不說在一塊頑了。”文瓔邊說邊萬分委屈,拿手絹擦臉。
“我知道你想的什麼心思,早就告戒過你,不許想……”
“娘你想哪去了,我如今是真想通了,將來找的一定要比後頭那從位找的更好。”
“娘,女兒不識字,說出去便沒了底氣,怕是成不了的。再說了,每年束脩都是平攤在各家的,咱們也不學裡吃住,不多花多少的。再說了,三嬸不天天唸叨就咱們房裡有人在學裡唸書,她們吃了虧了。咱們便把文珞帶上,等文珠再大些了,也將她一塊帶上,三嬸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陳氏便默默點頭,道:“也是……”
過幾日小滿身上大好,便依舊整理衣裳要出門,便見梁氏難得的端正坐着等着她,見了她訓道:“瞧你都曬成什麼樣的,本以爲你一時新鮮,卻不想你還認了真,以後不要再去了,一女孩子家家的,天天往外跑,別人看到了,要說閒話的。”
小滿過去朝她娘撒嬌:“娘,你就讓我去吧,要不,我閒在家裡,也是悶得慌,總得學些東西纔好。”
“傻孩子,你要學的東西可多了,讀書、識字、女工、煮飯、往來人情禮節,爲何一定要學那個?就連前日你二嬸都說,要把你們三個大些的女孩兒一塊起送入族學裡唸書……”
“二嬸說的?”
梁氏點點頭。
“哼,不知道她又打什麼壞主意呢。要我說,說閒話的沒別人,就她自己。”
“你二嬸有時候是有些不着道,但這件事,我覺得你二嬸提議是對的。我就這麼一個女兒,萬一在外出了什麼事,我將來怎麼跟你父親交待。”
“我每天是跟着師孃進出,不會有事的。”
梁氏開始拿帕子擦眼淚。
“娘,我知道是因爲周家的事讓你覺得不好過,可是您仔細想想,周家從來沒提過一句親事,都是二叔二嬸在往外逢人便傳說,鬧得人盡皆知,纔會有如此結果,孃親你放心,以後女兒自會當心,不留一絲話柄在人手上的。再說,我也不學多的,只學得治孃親病根的本事,便回來了。”小滿認認真真拉着梁氏的手說。
梁氏道:“那你也得去學裡,學些禮儀知識,不然,我越看你越像沒好教養的野孩子了。”
小滿滾進她孃親懷裡,咯咯笑道:“有孃親在,我怎麼會是野孩子呢。”
又在梁氏懷裡撒嬌扮癡半天,梁氏被她鬧了笑了,便說快去吧,小滿才起身出了院子。
進了唐老頭家,許氏一見便說道:“你可來了,元秀來找你好幾回了,今日可巧遇上了。”
小滿擡頭望屋裡,果然見了周元秀正與唐老頭湊在一起翻着一本破爛發黃的書,不知在說些什麼。
周元秀擡頭見她來了,便起身跟屋裡師父作了個揖,出門來對她笑道:“我過天要出門來,來跟師父師孃告別,趁今日天氣好,也幫着去採些藥材回來,師孃昨日個累了,今天便在家歇着吧,有我倆便夠了。”
小滿跟在他身後默默走。
周元秀本來心懷一絲愧疚,本來自己只想着要幫她,卻不想弄巧成拙,雖不曾正經去提親,卻還是誤人家女孩的名聲。
扭捏半晌,見了小滿削薄的身子,挺和筆直走着,雖低着頭,那臉上卻是一臉冷靜淡然,眼裡一股子明澈通透,一看便是乾脆利落的人,不是一般那樣隨便哭哭啼嘀梨花帶雨胡攪蠻纏的,自己不如也坦率些,便尋了個乾淨地坐下,與她說話。
“我與你一樣,父親自小便去了,只留下微薄的家產也被族裡人只騙了去。那幾年,母親帶着我過得很是辛苦。記得有年年關,她背了我寫的春聯與一些炮竹出去沿街叫賣。那年天氣極冷,瓦棱上都掛着冰柱子,有好心人留她進屋坐着烤火,卻不想被火星燒着了衣服,那家人一着急,便着一整盆水對着母親劈頭澆了下來,後來母親擔心我一心在家,沒等衣服幹就回來了,此後便落下了病根,一到冬裡天冷就頭痛。”
“當年爲了求師父收我爲徒,還給師父師孃跪下了。幸虧後來三表叔當了官,路過宜州,將父親遺產收回來些,日子纔好起來,也是省吃儉用的,將銀子都省了下來。那時候年紀小,見了師父愁苦,又以爲當了官便有萬分本事,可以改變好多事情,我定了心思參考走仕途,母親便將日子過得更加刻苦了。再後來我中了舉,母親才漸漸放寬了心……”
“如今她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好,我不也好逆了她的心意……”
小滿揚起臉笑說:“大師兄,你想多了,我還沒想要嫁人呢。伯母可是急着抱孫子的人,你萬不可再爲了幫我,再誤了自己的大事,那我可罪過大了。你放心吧,我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好的,不用擔心。”
周元秀便道:“你沒放在心上那便好。”
之後兩人便不再說話,她費盡力氣讓自己目光不落在他身上,認認真真尋着藥材。
原來他之所以這麼照顧自己,是因爲自己也曾經過這些苦痛,同病相憐罷了。
原本就是如此,世上看着美好的男子很多,但最終能相守到老的,就只是那一個,又或,一個也沒用。
周元秀以爲她真是小孩子心性,便也釋然了。
“我過幾天便要再回京待命,以後還說不定會去哪,等我安頓好了告訴你,你要是有什麼難處,記得寫信來找我。”臨分別前,周元秀臨走前認真叮囑她,見她點頭,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