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則拖着如摘下放了三四天的菠菜一樣蔫的身子回了府, 進了房卻安靜得很，四周空蕩蕩的，將近黃昏, 屋裡卻沒個人影, 跌進椅子裡擡聲喊了幾聲來人, 才見一個不常在跟前使喚的小丫頭上前來聽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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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少奶奶呢？”瞥了一眼前這個小女娃, 心中着實煩躁。
“奴婢, 奴婢不知道啊。”小丫頭聲音也如秋後的蚊子，沒力沒氣沒聲響。
張清則聽了便有些疑惑，他的妻子一向細緻周道, 自己在家的日子不多，除去兩人鬧彆扭的日子, 兩人都是可謂如膠似膝, 他那個小妻子向來將一切他可能需要的東西都備得清清楚楚, 怎麼今日自己的待遇差這麼多。
“你去叫廚房做些吃的送來，再叫人備好洗澡水。去吧。”
沐浴完, 換了身家常布衣，坐着等茶溫合適，擡眼見天將近黑，依舊不見小滿身影，張清則心裡疑惑, 便起身出來尋。
說則是尋, 但他知道自己夫人是在府上, 避着不如往常那般急着見自己, 想是在鬧彆扭, 因而也不好明着大張旗鼓的尋，裝着閒庭信步般, 在園子裡慢慢的踱着。
轉過了垂花門，沿抄手遊廊走到了頭，轉過一個小小的伴着一股小小流水的假山，便欣然瞧見竹林前的亭子裡的石桌凳旁，立着兩個人，再走兩步，便見桌上趴着一個人，閉着眼，像是睡着了，微皺着眉，白淨的臉上掛着濃濃的愁緒，頭上除去了往日繁重的首飾，衣着也換成了中等料子的紗綾，只餘髮髻是婦人樣式，其餘身上皆一應往日初見時的樣子，就像是，她不是一品將軍夫人，而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小女兒。張清則不由得心中一動，有些不好的預感。
“怎麼讓夫人在這睡着了。”溫和的聲音，面上卻是冷冷的，看不出怒氣，卻也將雅梅與淡雲有些惶恐，她們的將軍大人，從來不參與管教丫頭的。小滿睜眼醒來，望了張清則，像是半天才回過神來，萬分規矩的起身，聲音不親近也不刻意疏遠，道：“將軍回來了。”
但是張清則知道她這就是疏遠了，她平日裡與自己還是隨意歡快的。
“怎麼這麼晚不回房去？”張清則的聲音儘量溫和，像是責備，卻是有些許遷就縱容的意味。
“在這裡等你，有事與你商量。”她特意選了素芯休班時候，便是不想要老太太知道太多。
張清則有些意外，不會真如自己心裡所想吧。
果然，小滿平靜開口道：“聽說將軍有意納林萋萋小姐爲妾室，可是真的？當初與將軍說好的，如果將軍有中意的別的女子，便與小滿和離的，小滿在些等着，還請將軍寫封和離書。”
張清則聽了半晌不動，凝眉看她，從上到下，細細打量，末了嘆氣道：“沒想到你這麼性子烈，”
那日聽文櫻說過自己夫人與親遷刑部的周元秀曾有過一段舊情，周元秀甚至已上門求婚，迫於周母不同意，纔沒有成婚，與她成婚也近半年了，都不問我爲何納妾，這麼輕易說和離，想是也並未曾真心待我吧，大丈夫何患無妻，不能強人所難不是？
“並非是我性子烈，只是……”她不敢說，只是實在是怕了。
“好，回房去，和離書我寫給你。”張清則輕輕說着，像是無關痛癢的一句話。
“多謝將軍成全。”小滿淡笑着，心內空蕩得如同狂同刮過的冬日的打穀場，冷冽沒有生機。
張清則聽了擡腳便要走。
淡雲忙過去扶了小滿開勸，那時雅梅還張大了嘴看兩人商量和離如同商量今天晚飯吃什麼一樣隨意，等反應過來時，忙拉住了張清則的衣腳道：“將軍，您等等。”
張清則看她，臉色嚇人。卻也不發怒。
小滿如往常訓下人那樣訓她：“雅梅，我看你越發大膽了，放手。”
張清則回頭看發怒的小滿，生了氣，一拂袖，走了。
淡雲勸着小滿：“小姐不想想老太君年歲大了，也想着夫人與樑老太爺身子，這麼意氣用事，怎麼跟老人交待？”
小滿也愁啊，怎麼交待呢，她原本一心只想着不要別的女人進門，原還有一絲盼着將軍遂一遂自己的心願，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也不想來得這樣快，原本的萬分果敢堅定，有了一絲悔意。
回了房，見張清則已在牀上躺下，若是平時鬧彆扭，她會把他踢醒，趕他去書房睡，可今天她不能，默默上牀邊佔了一個角落睡下，朝先躺着的人說：“老太君身子不好，將軍自己慢慢跟她老人家說清楚。”
牀裡面的人不吭一聲，一動不動，睡得深沉。
又是一夜的夢，一會是前世她抱着自己的娃，坐在灰色天地間，舉目四顧，瞧不見一個人，寒冷絕望，一會是她還與張清則兩相情深，無限溫柔旖旎的時光中不願動躺。
醒來時天未大亮，小滿看着身邊的人，嘆了口氣。
一大早小滿便以爲樑知遠準備壽宴爲由，回了樑府。樑知遠現在身爲相國，今年是樑知遠的六十大壽，前幾日聽說當今皇上也要來湊熱鬧，梁氏便沒了頭緒，一見小滿回來，喜出望外，拉着她的手笑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正犯愁呢，開了春便是你外祖的六十壽辰了，小六管家雖說能幹，沒見過大世面，你外祖父又是個不管事的，聽說今年是你外祖的六十壽辰，萬歲爺也要來，這這宴席該如何辦得是好啊？”
小滿笑着按着她孃的手：“娘，還遠着呢，慢慢來。不急。”
梁氏這才問：“咦，你今天怎麼回來了？”
小滿淡淡說道：“想你們了唄。”
梁氏笑道：“也行，回來住幾天也好，只是老太君年紀大了，要人照顧，我怕你來了，家裡沒個人照看，惹人說閒話。”
小滿便說累了，自已找到原來住的房間，躺下歇着了。
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了便叫雅梅去喚小六管家。
小六管家在相爺府將近大半年，身上氣息也發生了些變化，少了些面上的圓滑世故，倒顯出了幾分富貴閒人的氣度來，着實不易，立在小滿面前道：“夫人怎的突然回府了？”
小滿翻翻眼皮，略過他的問話，道：“我那四面鋪子以後依舊由你手裡的人打點，你一回去算算看，一年能有進多少銀兩？”
小六笑道：“不用算了，四間鋪子現在都經營得尚好，一年刨去各項花項，再留下週轉備急銀兩，約摸一共能取用六千兩？”
小滿聽了，便有些鬆口氣了，微微點頭，這樣的話，將來她與母親的生活便不愁了。笑着擡頭道：“去吧。”
小六管家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卻又停住了。
之後便是長長的悠閒空蕩的日子。
小滿成日心裡胡思亂想，眼見着園中涼爽秋風換成了咆哮的北風，樹枝上的黃葉落盡，又漸漸開始了下小雪，乾枯的樹枝在風中瑟瑟作響，又漸漸大雪封門，滿眼的又雪後天晴，冬雪化盡，天地乾淨透徹，掐指算來，已是四五個月過去了。
梁氏知道了她與將軍和離後，先是不相信，這麼大的事，她怎麼一點沒聽說，便成日裡絮叨着。只盼着女兒迴轉心意，後來知道將軍納妾，心知自己女兒性子倔，便也只是絮叨，不再逼迫她。
樑知遠也只長長嘆氣，並不多話。兒孫自有兒孫福哇。
那時樑節的大女兒銘姐兒回府時，還特意過來看望小滿。小滿眼前自己的這位表姐面色滋潤，明朗大氣，她的夫君在旁溫和等候，心中不免生出一些羨慕來。
“他若對你好，你便與他好好過，若對你不好，你便權當他是個勞力，樂得由他掙錢養活你，你自個過自個的，活得滋滋潤潤，舒舒服服，管他心裡有誰，何必去爭那一分閒氣。”銘姐兒笑呵呵勸她。
小滿搖頭，笑說：“你是不知道，但凡女人，見着自己丈夫與別的女人親近，那是怎樣的抓心撓肺般的不甘心，怎樣的日夜憤恨，再說，就算自己不爭，往後有了孩子，怎麼忍心看他因爲自己的不爭，自小過得艱難。算了，那樣高門大戶，三妻四妾的日子不合適合，還是早早離了好。”
銘姐兒便笑了，又嘻嘻裂嘴笑道：“也罷，等過些日子，你想開了，我再幫你說合個合你心意的人家。”
小滿苦笑着搖搖頭。
深冬裡梁氏又始了咳嗽，小滿與她配了副藥，連着吃了七八天，卻不見好，便去外面請了大夫來，也看了，開了副藥方，接着吃了半個月，依舊不見好，便心裡着急起來，生怕她這病一日日給拖重了，便有心回去找師父，卻不願梁氏往來奔波，也捨不得放梁氏一個人在京，想着京師人才濟濟，說不定另有良醫，便託人遍訪名醫。
樑知遠壽辰將近，因他一向爲人清淡，交待了壽宴只請近親，便是皇帝要來，想也不願見相爺鋪張，不願見臣子結交太廣，不須勞心勞神準備，因面梁氏便放下心來，只與小滿商量些當日菜色等小事。
這天樑知遠休沐，小滿也正將擬好的菜式交與他過目，便聽得門前小廝來報說：“周大人來了。”
小滿擡頭，問：“那個周大人？”
樑知遠笑道：“想是元秀，我昨日路上碰見他，便請他下幾盤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