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分科取士,實際上是先由各州、郡長官在本地以“孝悌有聞”“德行敦厚”“結義可稱”“操履清潔”“強毅正直”“執憲不饒”“學業優敏”“文才秀美”“才堪將略”“膂力驕壯”等十科舉人,再由吏部以“試策”取士,這一制度從西魏時盛行,的確給了寒門學子更多的機會,也有利於君主擇優選拔人才,結束了天下官吏皆出世家的局面,因此西魏雖滅,前明立國,也維持了這一舊制。
可到了前明末年,因末帝無能,以致讓中樞丞相掌握了大權,六部長官皆爲丞相門生,分科取士實際上淪爲了虛設,學子是否有才德,皆由吏部官員評定,而吏部官員更是隻看丞相的喜好,因此天下學子爲了求得出仕的機會,不得不以重金層層賄賂,若是沒有“溝通”,就連州郡“舉人”的資格都難以獲得,更別論赴京師參加“試策”了。
發展到後來,州郡薦上的“舉人”竟然多半不是學子,其中不乏大字不識的紈絝,以及權貴豪商的子弟。
這些人以重金入仕,授官後自然會加倍收刮民脂回本,各州郡賦稅日益加重,官宦強佔民產的強盜之行更是不勝枚舉,以致前明晚期萬千百姓流離失所,走投無路,不得不落草爲寇,舉旗起義。
地方“盜賊”四起,末帝聽信丞相一面之辭,反而怪罪守將不力,責罰於衆,守將們被逼無奈,不想束手就擒,唯有舉起了反旗,終於有將領攻破京都,逼末帝自絕,結束了前明王朝近兩百年的統治。
可覆滅前明的那員守將並不能服衆,統一不了天下,以致中原分裂爲十國,各自鎮守一方,紛亂的局面一直持續了七十年。
這七十年來,十國之間相互吞併,你爭我鬥,狼煙峰火未曾片刻停息,百姓們東奔西走,居無定所,泱泱中原亂成了一鍋粥。
但北原人在這期間卻收兵買馬,日益強大,終於有了實力穿越草原,對中原錦繡城池發起了攻擊,並一口氣吞併了北部五州,鐵馬金刀直向中原襲來。
國土眼看就要淪喪,各地勇夫與有識之士終於忍無可忍,紛紛發起義舉,討伐北原的同時,也逐漸推翻了各國諸侯,東明元帝就是當中最爲優異者,他的東明軍不僅給了北原人痛擊,還收服了不少起義軍,歷經二十餘年的征戰,終於再統中原,建立新朝,還天下一片清霽。
可元帝雖然英勇善戰,識人果謀,卻始終是出身草莽,學識實在拿不出手。
東明建國,百廢待興,元帝將手中親信封爲州郡官吏,卻始終不放心將官吏選拔與任免的大權交給他瞧不上眼的文酸們,因此才拒絕了文官們恢復分科取士的提議,一意仿照古制,實行薦舉、任子,徵召等制,以期將任官的權利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樣的官制,無疑堵死了寒門學子的仕途,縱使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卻被出身的門檻攔在了仕途之外,而世家子弟,無論才能,卻皆可以任官爲吏,坐享繁榮,若是得遇明君還好,其實東明有相當長的一段歷史,也能稱作國富民強。
可縱觀東明歷史,實行古制任官的不足一直存在,禍根也是越埋越深,終於在哀帝時爆發出來,若不是官制紕漏太多,甚至從不完善,歷代君主都教育繼位者定要獨握任官大權這個祖訓,哀帝也許不會一意孤行,爲了讓寵妃之父榮登丞相之位,不惜大開殺戒,以致朝廷官員、世家望族寒心,若不是這些人心灰意冷,也不會串謀反逆,逼哀帝退位,最後落得個被迫自絕的收場。
旖景與六娘聽祖母細細說了這番歷史,兩個少女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長嘆,倒把大長公逗得喜笑顏開:“你們說說,可嘆的是什麼?”
經歷重生的旖景到底穩重一些,沒將心中的想法脫口而出,六娘卻覺得心潮澎湃,想也不想地就說道:“既然東明官制有這麼多不足,並且會隱藏禍患,爲何我大隆還要沿襲下來,不進行改革,恢復分科取士呢?”
大長公主笑着衝六娘招了招手,也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兒:“你能想到這點,也算不錯了,但這話在自家人面前說說就罷,切記不能在外人面前隨便說道。”見孫女們都點了點頭,大公主又說:“父皇之所以能建立大隆,多得勳貴們拋灑熱血經年征戰的忠誠擁戴,但其中也有一半是前朝官員的功勞,這些官員都是出身世家望族,雖說背了舊主,致東明國滅,可他們的權勢聲望也不容小覷,父皇當年的確想恢復分科取士,卻遭到了前朝世家的激烈反對,爲了穩定政局,父皇也不得不妥協,只施行了系列改革,讓官制相對清明一些。”
東明哀帝時,北原昭康氏已經奪下朔州稱帝,統一天下的野心暴露無疑,大隆建國之初,所面臨的局面極爲複雜,既要穩定政局,安固民心,收服邊關守將,又要抵制外患,驅逐韃虜,奪回北原人侵佔的國土。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必須平衡新興勳貴與前朝功臣,不能讓朝局矛盾激化,引發內亂。
而實行分科取士,縱然能培養才俊,清明官制,讓君主手中掌握一批新鮮血液,可無疑會損害前朝世家的利益,必然會遭到世家望族的反對。
如果高祖乾坤獨斷,強制改革,一場腥風血雨便必不可少。
就算能壓服望族,可卻失去了制衡勳貴力量。
高祖在位十年,終於從北原人手中收回朔州,可昭康氏依然雄據歸化,依然對大隆虎視眈眈。
高祖崩逝,四子奪權,太宗雖然繼位,可也引發了後來的焦月逆謀,英國公、威國公幾家勳貴受到重創,以秦相爲首的世家望族氣勢再度高漲。
要實行官制的徹底改革便更加艱難。
太宗大慶元年,終於收復歸化十郡,將北原人徹底驅逐出中原領土,直到這時,太宗纔有了恢復分科取士的打算。
想不到不僅世家望族激烈反對,就連新興勳貴也擔心利益受損,朝堂之上,反對之聲有若滔天巨浪。
太宗無奈,只能退而求次,放棄了分科取士,不過取消了任子、闢除兩制。
據此,官宦子弟必須經過吏部考覈才能爲官,或有才能出衆者,也可由聖上親授,不過初授不逾五品。
除了東宮、親王,長官皆不得自行選任佐吏。
太宗的官制改革,也只能算從制度上加了一些限制而已,卻沒有改變官職由勳貴、世家把控的局面。
當朝政事,大長公主雖然明白,卻沒有細說。
因此六娘依然似懂非懂:“到了如今,我大隆建國也已三十餘年,難道還要受世家望族的牽制嗎?”
“不僅僅是受牽制,也要利用世家望族平衡勳貴,再說世家子弟,的確還是不乏飽學之士的,你們還小,將政事想得太過單純,須知聖上雖是一國之君,操縱着臣民的生殺大權,可有許多事,也不能操之過急。”
旖景又比六娘想得更深一些,猶豫了一陣,還是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所以,雖然太宗帝時就廢除了任子舊制,可實際上中樞丞相之位,一直還是被金家與秦家壟斷着,或許正是因爲如此,勳貴與世家才各退一步,讓太宗帝的官制改革得以順利實施,他們以爲只要左右二相依然姓金姓秦,應得的利益就不會實際減少。太宗帝廢除任子是想增強皇權,但實際上眼下官吏任免權極大部份還是被金相與秦相控制着。”
說得大長公主又是一怔,看旖景的目光就更深遂了幾分,卻終究認爲孫女尚且年幼,還不便與她們深談時政,不過她們出身到底不比旁人,懂得些政事也不是什麼壞事,略略衡量後,便帶着兩個孫女去了書房,讓玲瓏打開靠壁放着的檀木描花立櫃,取出一捧杏黃紙封面的物什來。
“這一疊是最近的邸抄,你們可以拿回去看看,但與外人卻不能談論的,可得牢牢記在心上。”
祖母竟然讓她們看邸抄!饒是六娘都不禁興奮起來,眼神明亮得恍若星辰流光,與旖景對視了一眼,齊聲兒應了祖母的囑咐。
大長公主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說:“綠卿苑隔得近,就讓丫鬟們送去那裡,風兒也去你五姐那裡看就是,其實你倆是嫡親姐妹,本就該親親熱熱多些走動,今日見你們沒有爭執,我這當祖母的倒是開心。”
可見自己從前有多讓祖母操心!旖景紅了臉兒,一迭聲兒地保證:“是我從前爭強好勝,總尋六妹的不是,如今知事了,再不會欺負六妹妹的。”又拉了六孃的手:“過去的事都是我的不是,妹妹可不能再惱我,往後常來我院子裡,好教我將功補過。”
這下子說得六娘也扭捏起來,俏臉染了抹胭脂紅,雖訥言的性子還是不改,只用鼻尖輕嗯了一聲,卻回握了握旖景的手,就算是將前事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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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將邸報拿回了綠卿苑,旖景與六娘兩姐妹便常常在書房裡消磨上午的時光,有時竊竊私語,有時也爭執幾句,卻不曾像過去那樣鬧紅臉兒,一圈的丫鬟都嘖嘖稀奇,沒過幾日,二孃與三娘聽說了這事兒,俱都不信,一日清晨不約而同地來了綠卿苑“拜訪”,果然見到了旖景與六娘頭挨着頭看書的情景。
“我聽說五妹妹對六妹妹負荊請罪了,心裡頭還懷疑,瞧見這般情形,竟真是握手言和了?”不待春暮入內稟報一聲兒,二孃便挑了簾子進書房,見到旖景與六孃親密的模樣,只說了半句好聽話,轉身對後頭的三娘就開始了習以爲常的挑撥:“看來這嫡女庶女還是有區別的,要不姐妹之間幾句爭執,三妹怎麼就被罰去了清平庵吃苦,又是下跪又是認錯的,好不容易纔得了原諒,可六妹與五妹常有爭執,反而是五妹低頭認錯,兩人不聲不響就握手言和了呢?”
旖景擡眸看着這兩位不速之客,一聲嘆息在腸子裡盤旋,正思索着怎麼接話,纔不致與三娘又爭執起來,卻見三娘款款入內,斜着眼睛掃了二孃一眼,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卻說道:“二姐真是糊塗了,我之所以被罰,全是因爲犯錯,不該那般說五妹,哪裡還敢奢望五妹道歉呢?今日來綠卿苑,就是想跟五妹當面道個錯兒的。”
情形太詭異!
不僅僅是旖景這麼覺得,就連六娘也忍不住瞪了瞪眼睛,更別說二孃,一雙杏眼兒險些蹦了出來,掉在地板上了。
三娘果真低身福了一福:“那日都是姐姐的錯,不該這麼對待五妹,還望五妹原諒姐姐的一時糊塗。”
倒讓旖景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先還禮,還是該扶起三孃的好,好在三娘也只是作個姿態,略略一福之後就站直了身子,只似笑非笑地俏立着,神情複雜地看着旖景。
旖景只得還了禮,敷衍一句:“姐妹之間,原不用斤斤計較,三姐何必這般客套。”
她不是不願相信三孃的“誠意”,只是這人的性情又怎會說變就變?前世時三娘心裡芥蒂可一直存留到了出嫁——三娘早她兩月出閣,夫家也是世家望族,自從那之後,三娘便再沒與她主動說過話,姐妹倆人之間有若冰凍三尺,比陌生人還陌生幾分。
自己的變化,是經過上一世的慘痛下場,重生悔悟,三娘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知又是因爲哪般?事出反常必有妖,看來還是防備着些纔好。
二孃見挑不起三孃的火,看不着好戲,惺惺地哼了一聲:“幾位妹妹忙着負荊的負荊,請罪的請罪,可是忘了魏先生即將遠行,枉着平時將尊師重教掛在嘴上,真到了這天卻半分表示沒有,豈不是讓魏先生寒心?”
見旖景等人都不說話,二孃再哼了一聲:“虧得我想了個主意,不如咱們幾個湊份子置辦上幾桌酒席,請了阿然阿慧與阿瑾三個來,再邀上楚王世子與二表哥、三表弟兄弟三人,就當謝師送別,已經着人請了大姐與四妹、八妹來綠卿苑商議。”
旖景蹙了蹙眉,猶豫之間,六娘卻已經率先反對:“先生灑脫,最不耐的就是世俗繁瑣,又何必隨了俗禮,莫如等離別那日,以一曲《南望》送行來得雅緻,既不妄先生多年教導,又預祝了先生寧海一行旅途順遂,即可表達我們的心意。”
“我是不如妹妹高雅,但須知俗禮也有俗禮的敬意,妹妹大可在席上撫琴相送,豈不是兩全其美?六妹總不會是心痛這些份子錢吧?”二孃說的話,就沒一句不帶嘲諷的:“再說楚王世子好不容易纔求學歸來,這宴席也有爲他接風洗塵的意思,早前我已經與大伯母商量了,她也很是贊成,只讓我們幾個商議一定就籌辦呢,咱們幾個小輩出錢,再請了祖母與我們樂呵一場,也算是一片孝心,六妹總不會覺得這孝順也是俗禮,不夠高雅吧。”眼睛一斜,又睨了三娘與旖景一眼:“六妹那場病,三妹那場氣,可讓祖母煩心了一場,難道兩位也不想讓祖母寬心?”
一番話下來,把三個妹妹都說得啞口無語,如若再不認同二孃的主意,只怕就成了不尊師長,不敬兄長,不孝不義之人。
旖景想到與虞渢、虞洲同宴的詭異情景,又是一聲哀嘆在腸子裡不斷盤旋。
又等旖辰來了綠卿苑,倒也贊成二孃的提議:“的確是一舉多得,姐妹們也許久不曾聚了,加上我們還沒正式宴請過瑾娘,這次也算個祝賀的意思。”
旖景就更加不能反對了。
可等了好一陣兒,也不見四娘與八娘過來,二孃沒了耐性,叫身邊跟來的丫鬟吉祥去催促,旖辰卻想到了一個關健性的問題:“雖說這謝師宴上沒有外人,可到底不好與兄弟們混坐一桌,加上我們這邊兒的大郎、二郎,男賓一共就只有六人,可女賓這邊人又太多,算來竟然有……”
“我們姐妹七個,安慧姐妹三人,加上祖母、母親、二嬸,共十三人。”旖景說道。
“一席坐着太擁擠,分成兩席又顯得有些冷清。”三娘也發現了問題。
六娘雖不再堅持反對,可也沒有多少熱忱,只准備了湊份子錢,並不願意廢神,這時只挑了旖景書房裡的一本詞集,孤伶伶一個人坐在窗邊兒翻看。
還是旖景提議:“乾脆就效古禮,一人一席平膝案,就設在扶風堂的水榭裡,圍坐一處省事又熱鬧,又與時下那些酒宴不同,也算別出心裁。”
“這法子倒也雅緻有趣,我看可行,妹妹們認爲如何?”旖辰率先贊成。
二孃是極想挑剔出不足來,可自己卻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只好點了點頭,三娘下意識地也想反對,無他,只因這主意是旖景提出的,卻又想起了宋嬤嬤那番“教導”,忙用指甲掐了掐了掌心,忍出一臉笑來:“五妹不愧是才女,果然伶俐。”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旁的六娘身上,書房裡有了幾息沉靜。
六娘似乎才感覺到氣氛的忽然轉變,擡眸迎向幾位姐姐的目光,怔了一怔,張口一句:“要出多少份子錢?”
幾位淑女一齊搖頭嘆息。
嘆息聲未絕,去催促四娘與八孃的吉祥卻慌慌張張地挑開簾子,一時忘了規矩,就立在門邊兒說道:“二孃……二夫人去了張姨娘院子裡,正鬧得不可開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