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府裡,黃氏因着國公爺示意,萬分不甘地請了丘先生之女丘紫陌來“面試審覈”,那娘子今年已經二十有二,高挑身材,纖腰削肩,儘管只着了件半舊不新的秋香色襦裙,唯有襟袖裙邊繡着綠萼梅,挽了條碧紗披帛,衣裝樸素,青絲間也只有一枚成色不佳的碧玉簪,可往那兒一坐,欲語還羞的模樣,一股素雅清麗幽幽散發,使她像是名家筆下的仕女畫上步出的美人兒。
言談舉止也無可挑剔,溫婉知禮,恰到好處,既不張揚,又無拘束,僅看這番,與貴族出身的世家女子也沒有多少區別。
這個盛夏燎人的暑氣,全都鬱集在黃氏的心窩裡。
更讓她煩躁不安的是,丘氏才坐了不久,大長公主就得了消息,專程打發了個婆子來請人,居然讓去遠瑛堂用膳,還不讓黃氏隨行——“太夫人體恤夫人持家辛苦,就是讓丘姑娘去說會子話,夫人留步”,婆子一臉恭謹的笑容,看在黃氏與藍嬤嬤眼裡,怎麼也像是皮笑肉不笑的奸滑。
“太夫人怎能如此,從前府裡定了名份的姨娘,沒事也不讓去遠瑛堂問安的!”藍嬤嬤越發不服,絮絮叨叨地一番牢騷,更讓黃氏心裡那股子岩漿蠢蠢欲噴。
理智上她曉得這事已無可轉寰,情感上卻不能接受這麼一位良妾順順當當地進門兒。
好不容易盼得黃陶那頭有了音訊,來傳話的是江氏,當然也是一番抱怨:“丘氏我從前兒就是見過的,咱們家裡頭那老虔婆還曾邀她來府裡小住,姓丘的原本是大嫂孃家女學西席,小娘子們都嫁了人,他也沒了差使,才被薦來了國公府,與大哥很是相投,定是那對母子眼瞧着二姑子順遂,又起了壞心,真是不得好死,你哥哥說了,賊母子不安好心,他也不忍讓妹妹你受屈,好不容易打聽得,姓丘的起初對國公府的一個親兵有意,想把女兒嫁給人家,不知怎麼被大哥勸動了心。”
“這話怎麼說?”黃氏立即關切。
“姓丘的雖是個寒士,自恃清高,原本不樂意讓女兒爲妾,國公府不是給他安排了宅子嗎,就在府後巷,隔壁住着一戶人家,就是那親兵母子,前不久,姓丘的還見了咱們大哥,想讓他從中撮合丘氏與那親兵,外院有個長隨聽了一耳朵,姓丘的說親兵似乎與老國公有些淵源,他眼下雖是國公府幕僚,與姑爺卻不如大哥熟絡,想託大哥先提上一提,大哥許是覺得爺們家不好出面,打算說服婆母先與大長公主商量,定是婆母起了歹意,結果反而讓大哥說服了姑爺,妹子要不留着心,看看能不能從中問出什麼名堂來。”黃陶可不想由得黃母遂意,若是能壞了丘氏的名聲最好,國公府赫赫勳貴,即便是門妾室,也不能納不清不白的女子。
黃氏連忙讓人一打聽,這才知道丘先生隔壁住的是誰。
親兵名叫杜勵,年近而立,他父親是老國公舊部,曾隨戰疆場,結果在與收復歸化十郡一役中戰死,老國公對這對孤兒寡母十分體恤,杜勵原本成了親,可那媳婦性情跋扈,杜母身子不好,時常臥病,媳婦非但不侍疾,還常常指桑罵槐,冷言冷語,杜勵是個孝子,一怒之下就寫了休書。
杜勵是極受衛國公信重之人,雖未在國公府任親兵統領,只怕就這兩年,衛國公就會薦他爲京衛百戶,前途光明,難怪丘先生願意嫁女兒給他,不過區區幕僚之女,又曾被人退了親,杜勵未必看得上,許是如此,丘先生纔打算通過建寧候,先說服了衛國公做媒,纔有成算。
黃氏知道這層內情後,幾乎篤定是黃老夫人這個妖婆子從中作梗,瞧着娟孃的兒女都已成親,再不受她控制,無所顧忌,纔想給她添堵!
衛國公至孝,兩個尊長一旦達成協議,他必不會違逆,難怪丘氏一來,大長公主立即就得了消息,應是早知丘氏其人。
黃氏心裡又痛又癢,彷彿長出了兩排牙齒,狠狠咬噬着她的血肉。
想自己這些年間,當牛作馬,操勞家務,忍着滿腹怨憤,咬牙纔將蘇荇兄妹養育成人,旁人哪能理解,她每每想起黃母那個老虔婆的險惡與苛刻,就恨不得將長姐這三個親骨肉生吞活剝的心情!
若非爲了六娘與芎兒的將來,她不能有一絲半點的差錯,也許早就忍不住動手。
結果隱忍多年,依然還是得受那老虔婆的噁心,她自認在婆母面前溫良恭讓,無所挑剔,相比利氏與許氏,是當之不愧的當家主母,便是從前長姐,也不如她這般謹慎悉心,哪知大長公主待利氏這個出身卑微的媳婦都寬待愛惜,更別提許氏,偏偏對她……多年防備不說,眼下竟然輕易受了挑唆,插手長房內務。
黃氏掐破了掌心,才略微冷靜了暴怒的情緒,喚來白露,囑咐她立即去齊統領嘴巴里套話——齊統領年紀輕輕,因着一手劍術出衆,在一衆親兵裡嶄露頭角,他性子又英闊,愛結朋交友,也能服衆,湊巧杜勵與他就是摯交,聽說還是八拜之交的異姓兄弟,說不定知道些什麼。
丘、杜兩家原本就是近鄰,丘先生忽而對杜勵青眼有加,難保不是丘氏先動了芳心,小家小戶的女子,遠不比這豪門高宅,丘氏不是大門不出的閨閣千金,若是有那閒言碎語……這事未必沒有轉寰。
就算衛國公知道她在打探也沒有關係,她到底是國公府的主母,難道不該在“納妾”一事上謹慎?
黃氏毫無心理負擔。
而結果自然令她滿意,齊統領竟然告訴白露,丘氏常去杜家陪杜母閒話,又幫着做針線煎藥一事,有回他去尋杜勵,還巧遇了丘氏,杜母還替他們引薦,直說杜勵往常當值,多虧得丘氏時常照顧。
黃氏聽了這話,簡直喜不自禁,暗暗盤算開來該怎麼勸說大長公主打消納丘氏爲妾的辦法。
而國公府外書房裡,衛國公也正在聽他安排的暗線稟報——
“是夫人院裡的白露,今日尋了齊巍說話,兩個站在鏡池邊上的廊廡裡頭,大約有半刻左右,白露遞給了齊巍一樣物什,就回了後宅,屬下隔得遠,依稀看見彷彿是副鞋墊子,沒聽見他們說的都是什麼。”
居然是齊巍!
衛國公眉梢往高一挑,起身就往外走,行到門禁處,正見着齊巍滿面紅光的與人高談闊論,眉飛色舞得不像樣。
衛國公不動聲色地走近,重重一咳,纔打斷了齊巍響亮的嗓門,那小子靈活地一個轉身,當見是國公爺,立即站得筆直,嘴角依然沒有合攏。
“你跟我來。”衛國公一步跨出門檻,沉默不語地往鏡池行去,直到柳下站定,轉身意味不明地盯着齊巍,直將“親信”看出一背的白毛汗來,嘴角才“縫”住了。
“你今日與白露都說了什麼?”
齊巍下意識地顫了下眉棱骨,鬢角微染紅暈,忽而扭捏起了,憋了半響,纔開了口:“回稟衛國公,屬下對白露姑娘有意,正欲說服高堂,向國公夫人求親……今日白露姑娘是來送屬下鞋墊兒的,呃……屬下知道不該私相授受,但情難自禁……”
衛國公忍了幾忍,終於還是握拳揉了一下太陽穴——齊巍秉性忠直,他哪能料到身爲主母的黃氏會心懷惡意,對白露自然是不設防備。
“不要廢話,我沒空理會你那些風流韻事,我問你今日與白露說了什麼!”
見衛國公滿面沉肅,齊巍才終止了“內心剖白”,未免覺得莫名其妙,想了半響,才猶豫着回答:“白露就是與屬下閒話,說起丘姑娘,問屬下識不識她,屬下當然認識,乾孃可對丘姑娘讚不絕口,說她心地善良,便是杜大哥,心裡都對丘姑娘心存感激。”
果然,白露是受了黃氏的指使。
衛國公負於身後的拳頭一握,眉心更是冷肅:“年前清平庵一行之前,白露也與你見了面?”
齊巍瞪大了眼,有些呆怔地點了點頭:“是,白露問屬下外頭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兒,怎麼那段時間太夫人拘束着小娘子們出門兒,連幾位夫人也不讓赴宴,她心裡頭忐忑得很,屬下安慰了她幾句……後來又問屬下是否要去清平庵,屬下答了是,告訴她要在庵堂外駐防三日,因國公爺下了令,無論正院還是後山都要慎守,必須保證郡主安全,屬下心裡也覺得奇怪,還與白露嘀咕了幾句,說清平庵雖說僻靜,到底還屬京都管轄,那一帶也從沒生過什麼禍亂……”
說到這裡,齊巍面色一白,眼睛更是瞪得青突了出來,因爲他忽然想到郡主受襲。
心裡一慌,下意識就要跪地。
“給我站直了。”衛國公壓沉了聲音,來回踱了幾步,厲厲地看了齊巍一眼:“你可知你該當何罪?”
日光慘白,傾瀉在齊巍全無血色的臉上,肩脊僵直。
“白露她,她可是夫人……”半響,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字,齊巍額上已有冷汗淌落。
衛國公指節也已經僵直,隱約作響,事到如今,黃氏心懷惡毒再無可疑,天下沒這般巧合的事,她有心打探清平庵佈防一事,又在次日見了江氏,緊跟着旖景就遇襲,那可是毒箭,是想要了旖景的性命!
“屬下罪該萬死,不敢請恕。”齊巍再無心姻緣一事,面如死灰。
衛國公閉目,過了片刻,才平息了心頭怒火,黃氏隱忍多年,一絲痕跡不露,心思謹慎細密可想而知,必不會輕易將這般要命的謀劃坦承給僕婦,只怕白露就算得了她的囑咐,卻也不知她的目的,更別提齊巍,他怎麼能想到幾句閒話就險些讓旖景沒了性命,今日他坦承布公,可見沒有背叛之念。
而僅憑這些,自然無法落實黃氏之罪。
須臾之間,已有決斷,低沉的語音裡聽不出半分怒意:“從今以後,你再不是我國公府親衛,我給你一封薦書,你投去楚州駐軍。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可明白。”
“是,屬下明白。”齊巍又是懊惱又是愧疚,一雙眼圈已經泛紅。
衛國公沒有心情與他多說,重重一揮手臂,悶着頭往遠瑛堂走,不想在門前,卻與黃氏遇了個正着。
烈日當照下,黃氏一襲松花暗紋淺紅錦禙,素雅的衣着,襯得脣角越發溫婉,雖在這個時候“巧遇”衛國公讓她有些驚異,也只是短短一怔,笑意沒有遲疑。
衛國公腰後手掌緊握成拳,似乎被明亮的日頭灼了眼,雙目微咪,脣角笑意似有若無:“這麼大的日頭,夫人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