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反對的理由,實在出乎旖景意料之外。
爲了諸事順利,她原本還想借着玉郎身諳喬裝之技的長處,豈知——
“盟主,萬萬不可,昨日已有巡城衛目睹你我二人樣貌,都怪屬下技藝不精,易容術只習了皮毛,就會弄成這面帶病色、頹眉喪目,不能再換一副模樣。”
旖景:……
這的確是個問題,雖有大長公主相護,不致讓玉郎與盟主被擒,但落人耳目,只怕會打草驚蛇。
“無妨,我以真面目示人便是。”盟主卻依然穩若泰山:“若信不過良玉你,我如何肯讓你替我易容?再者,我也絕對信得過五娘與大長公主,只要你們不說,誰會知我是五義盟主?”
旖景:!!!
居然能見這位盟主的真面目?那麼,她謀算的那枚星火銅徽,是否也大有可能?大家都真面相向了,交情如此“深厚”,這盟主應該不會那般小器吧。
正盤算着這時開口是不是時機,卻見那盟主起身而出,須臾,便淨了一臉病色喬裝,露出真容——眉飛而目長,眸光有若寒劍出鞘之勢,脣角彷彿刀斧鑿成之毅,果然具有一盟之主的氣勢,與剛纔那副頹眉喪目、下頷微方、灰厚嘴脣的形象天差地別。
“良玉,你先出去,我有私事與五娘單獨一談。”盟主再度入座之時,儘管着意放緩了語氣,旖景尚且覺得一股凌厲隱隱撲面,一個不小心,就將“敬畏”脫口而出:“盟主有何見教?”
盟主一掀脣角,疑似一笑:“五娘不需客套,稱在下衛冉便是。”
難道是假名?旖景心下暗忖。
“五娘,在下欲打聽一事,或者會教五娘爲難,但只要五娘據實以告,在下必引五娘爲平生知己,今後五娘但凡有請,五義盟絕不會辭。”
衛冉話音一落,旖景頓時興奮——盟主與她成了知己,並且還有願意赴湯蹈火的意向,無端端地就信他這句承諾,比星火銅徽還有效用,卻偏偏有句不經大腦的質疑:“呃?據我所知,五義盟幫規甚嚴,不助人殺人放火吧?”
衛冉脣角又是一掀。
好吧,這回旖景肯定,他當真是在笑了。
“幫規雖是如此,但衛某個人卻不受幫規拘束。”
旖景又是一句:“等等!衛郎早先說昨夜是一時不備才教我識穿……你既然心有所求,應是早有打算,要以真面示人?”
衛冉:……
半響方纔搖了搖頭:“說五娘目光如炬,卻也不是虛言。”
旖景心裡大是好奇,不知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義盟主,情願以真面示人究竟是要打聽什麼事,連忙正襟危坐:“衛郎且問。”
“楊妃,究竟是因何而故。”
旖景:!!!
竟然是問楊妃之事?
“在下聽說她‘暴病而亡’那日,五娘就在當場,並且,似乎五娘頗爲關注楊家,最近頻頻與阿柳來往,結爲閨中好友。”
這是事實,旖景本就對楊柳沒有惡感,再因楊妃之故,有意與她結交,發現楊柳委實也如楊妃,性雖略顯孤清,但並不高傲凌人,似那風荷,清雅於塵、不沾靄蒙。
越是如此,便越是爲楊妃所愛非人惋惜。
突又憶起,楊妃臨終之前,說着抱憾的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親訴辜負已是不能。
難道衛冉,便是楊妃當初辜負之人?
“五娘,我只想知道她最終,走得可還……不那麼遺憾。”衛冉也想到這事當然不似表面那般,但既然天家給出了“原因”,只怕是下了緘口令,如此,讓旖景說出實情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是她自己的選擇,並且,也達到了最終目的。”旖景輕輕一嘆:“我只能告訴你這些。”
那銳利有如刀鋒的男子,瞬息黯然,眼睛裡的凌厲盡散,垂眸半響,方纔又說:“她從前最害怕之事,便是苦澀入喉,最後,可曾是因服毒……”
“不,不是。”旖景咬了咬脣,終是不忍,又再告訴一句:“利匕入心,是她親手所爲,快而準,並未受多少痛苦。”
卻見衛冉怔住,擡眸之間,晦澀難明。
“我教她習武,從未想過最終卻會……”
“衛郎,楊妃最後有話——悔不當初,而唯一的遺憾,就是來不及對一人道聲辜負。”旖景說完這句,便調開目光,似乎不忍再看對面那沉穩鋒利的男子,露出哀傷的神色。
“她辜負的不是我,是她自己。”衛冉卻是一句。
再不多問,起身,環揖一禮:“無論如何,多謝五娘將楊妃的話轉告與我,也請五娘轉告世子,幷州之事,五義盟必將竭盡全力,便就告辭,後會有期。”
轉身而去,背影依然挺拔如峭。
旖景卻坐在案前,半刻不曾移動,她想若是楊妃當初不因一眼之傾心,誤許終身,而是與這樣一個男子仗劍天涯,怎是那深宮險惡裡,黯然憔悴,以怨恨作爲終結的悔恨比得?選擇,或者就是瞬息,人生卻已經與花好月圓背道,終向絕境。
可是當初,有多少人能一眼看清對錯呢?
往往總是,悔之不及,生死殊途。
——
一如虞渢所料,待數日過去,朝中兩相尚在據理力爭,天子一時難下決斷,最焦灼的人,便是施德,比起金相“遠在天邊”,他可是“近在眼前”,那些個勳貴們投了血本,十萬劑黃花蒿壓在手中,卻久久未等到朝廷撥銀賑災的音訊,如何能不急?
兼着大長公主一萬劑黃花蒿已經投入疫區,使疫情得到緩和,東明鎮又有幾個藥商還在盤桓,若再有黃花蒿進入幷州,只怕就算天子賑災銀子到了,需求量也不似預料那般。
人心便是如此,假若開始計算的是五十萬贏利,哪怕後來得了四十八萬,心裡還是有個痛癢的殘缺。
等來等去,施德最終等到了朔州來信,卻是常信伯親書,質問他究竟在磨蹭什麼,此事還有無把握。
施德那叫一個有苦說不出——金相纔是掌舵者,我這一個長工能抵什麼用?你們杮子拿軟的捏!
在這關頭,蘭心姑娘提出了疑惑——大長公主何來這麼多黃花蒿?瘧疾暴發十日不到,公主便聞訊而來,豈不蹊蹺?
施德立即讓霍起去察!
霍起也是一腦門漿糊,滿肚子疑問,卻也有“恨恨不已”——那可是大長公主,原本就神通廣大,誰知道她是從哪裡得來的黃花蒿?不過事關金相的利益,霍起還是不敢怠慢,不想起先打的是徒勞無功的準備,結果倒真被他給察出了幾分底細。
“大長公主本是聽說幷州瘧疾暴發,纔想着來看看情形,可巧被她遇着了東明鎮的藥商,結果,那些人就將黃花蒿售予了公主。”
施蘭心聽了這話,卻仍然滿腹孤疑:“其一,那幾個藥商本就蹊蹺,若說隨行武藝出衆還不算什麼,他們行走江湖,養幾個死士倒也合理,只是,整個華北市場的黃花蒿都已被咱們買斷,他們手裡的又是從哪兒來?若說從別的地方,何故這瘧疾暴發的事兒才一傳開,他們這麼快就趕到幷州?其二,眼下黃花蒿價格飆升到六十餘兩一劑,大長公主一氣購買上萬劑,可得六十萬兩白銀,就算衛國公府受聖上信重,家財萬貫,也不可能將六十萬兩白銀投入災區。”
霍起只好又去打聽——原來那些個藥商,是察覺到華北市場黃花蒿斷銷,這才相約着從南方來,原本是打算將藥放給藥市,賺上一筆,豈知行到半途,剛巧遇着了瘧疾突發,才趕來了幷州,什麼打算倒說不定,但想來也跑不掉利益二字。
至於他們以多少銀兩將藥售予大長公主,一時打聽不着,只聽有那客棧的人議論,卻是說大長公主因着仗義相助,解救了藥商之危機,藥商聽說幷州屬公主封邑,而公主又有捐助藥品錢糧的意願,便將那些個黃花蒿以成本價加上運費還不到二十兩銀一劑售予了公主!
且不知這事真假,更重要的是,這些個藥商聲稱,還有一萬劑黃花蒿正在運往幷州的途中,並且,他們不是爲了牟取暴利,有意以平價售出,好救疫民之生死。
施氏父女兩相呆怔: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蠢貨?這時黃花蒿價比參葺,他們竟以六分之一的低價出售?這好好的商人,不圖利益,學什麼高風亮節、憂國憂民?
於是施德緊急召開羣策羣議,最終確定接下來的步驟。
首先,不能等朝廷意決,霍升做爲幷州藥商,牽掛鄉親們的生死安危,應該主動收購黃花蒿,並且直接投入疫區——多麼義不容辭的藥商呀,如此爲民衆生死安危考慮,枉朝中那些個大臣,你們還好意思勸着天子要讓這等藥商傾家蕩產?
天子是一國之君,爲了君主威嚴,也絕不會允許這等有傷國體的事情發生。
第二,要讓幷州明珠蘭心姑娘出馬,也學着大長公主行善,聯絡東陽鎮那些個藥商,購得萬劑黃花蒿無償捐獻疫區,當然,這錢可不能真由施家出,也得算作幾家合作的成本,更是當然,至於究竟使了多少銀兩購得,只能以蘭心姑娘的話爲準,橫豎那些個藥商手頭沒了藥,也會離開幷州,傳言無據,憑蘭心姑娘在幷州的名聲,她的話自然無人質疑。
第三,火速將衆人所議送抄金相,這頭一邊行事,他老人家那頭好繼續以幷州官民之大義,與秦相力爭,竟量在十日以內,促成朝廷撥款賑災。
施德當真雷歷風行,計議一定,便着手實施。
而旖景這幾日,正在幷州城內祝月街一間名爲“有朋遠來”的客棧裡,租住着一間雅室套房,時不時地去街上晃盪晃盪,有時還會往東陽鎮上喝花酒,逛妓坊,日子過得悠哉遊哉,不亦樂乎,當然她這時是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明面上只帶着一個丫鬟“傍身”,客棧的人偶有議論——也不知是哪家的貴公子,居然被一個丫鬟迷了心竅,定是父母長輩反對,才卷財離家遊山玩水,演了一出鴛鴦私奔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