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賞菊宴次日,殷太太就去了一趟大興街廖家宅子,帶着厚禮,婉拒了兩家子女姻緣的事,因着黃氏眼下行事多有不便,不及遞信給黃陶,那頭還不知出了什麼事,廖太太竭盡全力也沒讓殷太太改變心意,未免沮喪,在廖大與黃陶面前淌眼抹淚,廖大想不出輒,黃陶卻義憤填膺,一撩袍子就殺去了殷家,問殷崎討個公道——
“好歹兩家在議親,就算你們要反悔,也得有個交待!”
殷崎自是冷笑:“反悔?黃二爺,我們不過說尚在考慮,並沒給你承諾,何來反悔之說?不過你要句交待……二爺,衛國公與楚王世子真會認廖家這門親戚?事到如今,你還在自欺欺人。”
黃陶聽了這話,曉得出了岔子,也不敢再多說,冷哼一聲擡腳就走,多少覺得有些沮喪,在表哥表嫂面前連聲抱歉,稱殷家有眼無珠,憑三孃的容貌,不怕找不到更好的門第。
廖三娘聽了,卻不以爲意,她壓根瞧不上殷家,只覺殷永不過就是模樣還行,到底比不上權貴子弟——當曉得父母與殷家議親,她找了個機會在暗處打量過一回殷永,一副窮酸書生的作派,身上穿的雖也是杭綢直綴,腰上卻只垂着塊玉佩,哪像那些貴族穿金戴玉的富貴。
這日廖三娘因着與賴牀不走的祖母肖氏嗆了兩句嘴,被母親責備了兩句,心裡鬱集,找了個去自家鋪子巡視的藉口,帶着婆子小廝就出了門,卻在路上出了意外,竟被吳江伯府的三公子攔了道,她非但不慌,反而驚喜,說了那句親自道歉的話,忙不迭地就讓丫鬟們又往頭上插了兩根金簪,把腮紅脂粉補了一層,千嬌百媚地下了車,笑吟吟地立在高高在上的三公子鞍下,福一福身:“小女子衝撞了公子,還請原諒則個。”
三公子“閱遍花叢”,火眼金睛,雖見這少女有幾分顏色,只覺並不比勾欄妓坊那些*妖嬈,更沒有大家閨秀的雍容華貴,頓時大失所望——四殿下頗廢周折,竟是要與這麼個貨色“巧遇”鬧市,犯得着麼?
他原本得了授意要“辣手摧花”,這時更不憐香惜玉,一鞭子甩下,揚起一片塵土。
廖三娘頓時大驚失色,微仰着一張濃妝豔抹的面頰,不知所措地呆怔着。
“既知衝撞,還不跪地求饒,竟然敢直挺挺地站在本公子面前。”三公子脣角一斜,滿是不屑。
這態度讓一門心思要以“傾城之貌”驚豔住豪門子弟的廖三娘又是灰心,又是驚懼,一雙杏目瞬時蒙了層水霧,不知當如何是好。
這條街巷穿過就是漱玉坊,夾道都是酒肆茶樓,又是午後,正當繁鬧,來往行人本就不少,更有尚在酒肆裡觥籌交錯的紈絝,不少趴在窗子上圍觀,這時都吹着口哨,有那認識三公子的,毫無顧忌地扯着嗓子招呼:“三郎,今兒怎麼爲難起美*來,可不是你作風。”
三公子仍在鞍上,聞言一陣大笑:“放屁,這也算美*,一張臉比西山上猴子屁股還紅,滿腦袋的金釵玉鈿,也不是知是哪家暴發戶養的女兒,只起初聽着她那把聲兒還不錯,否則本公子都不耐煩見。”又一瞪眼:“還不跪下賠禮,想挨鞭子不成?”
廖三娘是廖大夫婦捧在掌心養大的嬌嬌女,又因生得貌美,往常走門串戶,只有受人追捧的,哪成受過這般奇恥大辱,可又不敢真得罪了這些豪門子弟,正不知所措。
一旁茶樓裡,兩人一前一後行出,前頭那位中年男子面白無鬚,一襲深藍杭綢長衫,邁着八字步上前,脫口卻是尖細的嗓音,刺穿喧鬧:“三公子,這是在鬧市,可別淘氣,四爺在這兒呢,被你鬧騰得清靜都沒了。”
早先趾高氣揚的三公子一見這人,登即沒了氣焰,翻身下鞍,又是陪笑又是拱手:“聞公公怎麼在……”一眼見到茶樓跟前立着的少年,珠冠紫袍,眼角斜飛,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三公子腰脊更是一矮,上前就是一個長揖:“不知四殿下在此,衝撞了貴人。”
四殿下!
廖三娘隔了好半響纔回過神來,一把搡開已經焦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盼得三公子走開,連忙上前摻扶的婆子,如癡如狂的兩道目光,直盯着正與三公子寒喧的天子驕子。
四皇子早打量了廖三娘一回,對這位搔首弄姿的女子大失所望——陳長史那什麼眼光,就這樣的也算傾國傾城,罷子,一枚棋子而已,眉眼也還說得過去,丟給白氏調教一番,還不至於倒胃口就是。
淺咳一聲,一本正經地教訓三公子:“越來越不成樣,竟當衆仗勢欺人,仔細你老子抽你一頓鞭子,還不沖人家道歉,好好的一個小家碧玉,看被你嚇得!”
有四皇子仗義執言,一旁準備看好戲的幾十個腦袋齊刷刷地縮了回去,其中就包括了古秋月。
“廖三娘也算運氣,有幸得四殿下解圍。”古秋月吐着舌尖,眼角仍忍不住偷瞄。
便見廖三娘踩着小碎步上前,又是一福,那音量更酥軟柔媚了幾分,半是委屈,難掩驚喜地道謝,這回毫不猶豫地自報家門,非但毫不避諱地說了閨名叫做紅玉,又十分強調她的表叔曾是東宮屬臣。
四皇子似乎隨口一問,當聽說黃陶的名字後,神情越發柔和了幾分:“是舊識,小娘子不需多禮。”
廖紅玉連忙表白,聲稱改日要“登門道謝”。
四皇子客客氣氣:“原是我這弟弟不對,唐突佳人,小娘子原諒則個,別與他一般計較。”
古秋月忍不住撇了撇嘴角,一眼瞄見殷永略微不愉的神情,“啪”地一聲關緊了窗:“廖三娘心眼可真夠大的,行爲竟如此不端,雖不是名門閨秀,可到底是個閨閣女子,衆目睽睽下,眼睛裡都冒出桃花來,只差沒當衆以身相許了……還好姑丈拆穿了黃陶……”
殷永手裡杯子重重一頓:“背後莫論人,今後再休提此事!”
心裡卻終是有些慶幸,還好有甄府賞菊宴的事故,否則自己糊里糊塗地秉持父母之命娶了這麼個女子進門……殷永只覺嗓子裡像吞了只蒼蠅般噁心。
很快就到了九月初十,佛國寺之邀。
殷永一大早就起身,沐浴更衣,單騎往城郊而去,當到佛國寺,尋了個迎客僧一問,才知楚王世子竟早到了,正在茶舍裡與同濟大師對弈。
殷永隨着小沙彌穿過正殿佛堂,曲曲繞繞到一處跨院,舉目只見碧竹環繞間,一舍幽靜,廊廡裡仍是一襲天青長衣的世子端端正正地跽坐着,正在品茶,卻並沒看見同濟大師,正自納悶,已見虞渢向他看來,淺淺一笑,連忙整理了一番衣襟,上前恭正一揖,正欲寒喧,卻見世子微抑手掌,示意他噤聲,殷永直身之時,才瞧見窗內灰衣僧人與紅衣女子正對坐着,僧人眉目間很是焦灼,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面前棋局。
殷永不由猜測那位便是同濟大師,他久聞大師棋藝超羣,難道竟被這女子難住了不成?
忍不住打量那女子,見她脣角噙笑,正襟危坐,目光清澈明亮,似乎感覺到有人窺視,側面看來,微微頷首。
殷永不敢多看,忙垂了眸,隨着世子示意跽坐在茵席上,只莫名覺得一顆心跳得失了快慢,耳尖莫明發燙。
大概過了兩刻,才聽茶舍內有人說話。
“貧僧服輸,施主妙棋。”同濟長長一嘆,頗爲沮喪。
“大師過獎,我贏得饒幸。”旖景笑道。
虞渢見已經分出了勝負,這纔對殷永說道:“與我進來吧。”
先引薦了同濟大師,殷永一聽正如所料,越發對那女子好奇,不過也猜到是與世子同行之人,不敢冒昧,垂眸避視,卻聽世子又再引薦,才知女子竟是京都雙華之一的廣平郡主,楚王世子妃,又是吃驚,又有些慶幸,又有些慚愧,情緒瞬息間變了幾變,但言行舉止仍是謙謙有禮,不卑不亢。
“長安先與大師對弈一局,你是不知,大師今日聽說我給他尋了個新棋友,已是期盼多時。”虞渢說道,先攜了旖景,仍是坐在廊廡裡品茶。
旖景透過軒窗,仔細留意殷永的舉止,見他目不斜視,似乎全副心神都在棋局,更覺滿意了幾分,笑着替虞渢斟了茶。
當這場小聚結束,返回楚王府時,車與裡旖景對殷永的言行表示了高度讚揚,雖他的棋藝一般,比同濟大師大有不足,但棋品甚佳,無論輸得多麼“丟盔棄甲”,也不焦不躁,當同濟大師得意洋洋地要求再來時,殷永毫不氣餒,全力以付,終於下出個平局,才小小打擊到了大師,終止較量。
又贊殷永君子風度,竟毫不諱言己身之錯,坦然承認父母有利用姻緣攀結權貴之心,難得的是並未非議黃陶與廖大。
總之,旖景一路上滔滔不絕,十分看好殷永。
虞渢開始還聽得雲淡風清,漸漸就有些計較起來,斜靠在車廂裡安放的軟座上,半天都沒有迴應一句。
直到旖景說了一句:“今日親眼見過殷永之後,果然是一表人才。”
某人微蹙了眉,側臉去看車窗外晃過的景緻。
“不過幸好你早年就去了冀州求學。”旖景忽然又說。
閣部微訝:“這話又是怎麼說?”
“你若是一直在楚王府,安然眼裡看慣了你這麼一個兄長,便是真有個潘安佇在眼前,只怕也覺得平常了。”原來旖景早瞧見某人的不豫,不動聲色地拍了個馬屁。
虞渢失笑。
忽地把人往懷裡一攬,微咪眼角:“巧舌如簧,莫如以行動示意。”視線裡,滲入青紗的金陽落在她的鬢角,清亮透澈的眼底,是他微黯的投影,柔睫纖長,在他的呼吸下顫顫忽忽,似乎促狹。
“旖景,還記得我們第一回來佛國寺?”他忽然問。
“當然記得,是你生辰。”
當時,她送上生辰禮,正是他珍惜的畫作,那時便想,當時光從來,爲何她忽然知道了他的喜好?
那時,不知她也歸來。
更是從未奢想過還有今日。
他的鼻尖慢慢低下,輕觸了觸她的鼻尖,便是一吻,舌與舌才一相遇,兩人相擁着墜入意亂情迷。
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艱澀起來,直到他的指掌已經撥亂了她的衣襟,在豐挺柔滿處久久留連,直到呼吸變得滾燙,他才喘息着離開,貼緊了她的髮鬢。
“咱們去東郊別苑可好?那裡離得近些。”
章節簡介——三公子是磚,四殿下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