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將那些話本子都燒了?”
遠瑛堂裡,大長公主從一盆山茶花前直起了身,將手裡的剪子遞給一旁的丫鬟,一邊問宋嬤嬤話,一邊往明堂走去。
“奴婢早先打前頭進來,正巧在路上遇見了國公夫人,聽夫人說,是纔去看望了五娘,順口提起要將那些書收走,五娘回答是已經燒了。”身着杏黃暗花緞窄袖褙子的宋嬤嬤穩穩跟在大長公身後,一邊回道:“就是這麼一說,也不知五娘是真的燒了呢,還是暗中留着。”
打起明堂左側的錦簾,大長公主坐在了次間臨窗的雕花大炕上,接過玲瓏緊跟着遞上的熱茶,淺嘗了一口,方纔搖了搖頭:“景兒這孩子是個直性兒,最不會噎着藏着,她若說燒了,就定是當真燒了的。”
宋嬤嬤訕訕一笑,拿了一把團扇,立在大長公主身旁緩緩地搖:“奴婢也是這麼覺得,想來五娘心裡仍然覺得委屈,纔拿那些話本兒來出氣。”
“景丫頭可憐,襁褓裡就沒了母親疼愛,想起當年,婉娘病得說句話都艱難,卻看着乳母懷裡的小嬰兒就是捨不得閉眼,拉着我的手流着眼淚哀求,把景兒託付了又託付……”
說起已經逝世的長媳,大長公主略略閉目,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依然覺得錐心地難受:“別說景兒,辰兒與荇兒當時也才三歲,尚還不懂得人事,卻也知道要沒了母親,守在婉娘榻前哭得撕心裂肺,也難怪婉娘不捨……她走了,大郎正值壯年,三個孩子也不能沒有母親教導,續絃是在所難免,我也是爲了孩子們着想,纔想讓建寧候府再嫁個女兒過來……婉孃的嫡親妹妹娟娘心地良善、性子溫柔,很是合我心意,再說與她姐姐感情又好,必不會虧待了幾個孩子……哪曾想候夫人卻不願意,要讓庶出的女兒嫁來爲繼。”
過了這麼多年,說起舊事來大長公主已經不再埋怨了,可當時,卻是對建寧候夫人心懷芥蒂:“不是我瞧不上庶女,不過庶出的女兒到底比不得嫡出,有幾個能真得嫡母疼愛的?再說建寧候夫人也不是個寬厚人,待庶出子女歷來苛刻……我就怕庶女心中對嫡姐懷恨,不利這三個可憐的孩子。”
“好在國公夫人是個良善大度的,視世子、大娘與五娘一如己出。”宋嬤嬤笑着說道。
“當年要不是看她性子溫順,對候夫人似乎也沒有懷怨,我又怎能允了這樁婚事?黃氏入門之後,也算是謹小慎微,即使如此,最初我也是不放心將孩子們交給她去,不過後來,看她賢惠,不像是存了怨恨的妒婦,才放心了,但景兒年幼,又習慣了跟我,我也是捨不得,一直就將她留在了身邊兒,實在也太寵了些,這孩子冰雪聰明,但也委實敏感,最是能看人眼色的,我這次對她也太過嚴厲了些,難怪她心裡不自在。”
說到這裡,大長公主又長嘆了一聲。
“奴婢有一句話,也不知當不當說。”宋嬤嬤臉上掛着笑,態度看上去真誠又謙卑。
大長公主便略略坐正了身,笑斥着嬤嬤:“你在我面前,什麼時候把話噎着藏着過,還不快快說來。”
宋嬤嬤更笑起了一臉褶皺,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要論府裡這幾位娘子,大娘子最是端方沉靜,雖不是親生,這些年耳濡目染,母女倆的性子倒像是如出一輒;二娘子嘛……是被二夫人慣着了,過於爭強好勝了些;三娘子也是個要強的性兒,倒不像崔姨娘寡言少語、溫柔順從,好在國公夫人對她不偏不倚,有這麼一個嫡母壓着,她總算也服教;四娘子不消說,也是公主一手教導的,奴婢瞧着吧,果決率真,很有幾分公主當年的品格,與二娘子全不相似;六娘還小,性子卻不似國公夫人,又太寡言了些,卻不是個淘氣的,可見國公夫人對她甚是嚴格;七娘隨三爺在任上,奴婢多年不曾見,也不知她如今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般活潑,伶牙利齒,跟只小黃鶯似的;八娘與六娘倒是同年,也多虧打小受國公夫人調教,纔不似張姨娘那般挑事的性子。”
將國公府諸位娘子評價了一遍,瞧見大長公主聽得專注,也沒有不愉的神情,宋嬤嬤才說起旖景:“大娘子更像國公爺,五娘子卻繼承了先頭國公夫人的模樣,雖說還小,眉眼帶着稚氣,但也瞧得出是幾位娘子裡最出挑的,難得的是冰雪聰明,又蒙公主您親自教導,打小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就連太后都讚不絕口,也難怪公主偏疼着她,只是五娘子本就尊貴,又受這千般呵護,萬種寵愛,性情雖不說有多霸道,骨子裡卻是有幾分傲氣的,如今還小,又有公主護着倒也無礙,唯有擔心的是將來出了閣,五孃的性子怕是不好同夫家相與。”
雖說衛國公府乃勳貴之家,又是皇親國戚,顯赫尊榮,不過衛國公嫡出的三位娘子,想來今後也不是普通府地的郎君配得,說不定都得嫁入皇室,性子若是太傲,也難保不會吃虧。
大長公主未嘗不知這個道理,可因着五娘還小,還不及考慮太多,這時聽了宋嬤嬤的話,心裡也沉重了起來,再想五娘往日,與姐妹們似乎也不大親近,尤其是與二孃、三娘,常常爲小事爭執,就是八娘軟弱,雖說比五娘還小着兩歲,卻處處讓着這個姐姐,五娘與她倒是處得容洽的,自家姐妹之間絆個嘴倒也無傷大雅,可等年歲漸長,總會出門與貴族顯赫府裡的娘子們來往,性子太強說不定就會得罪了旁人,種下芥蒂。
若是將來出了閣,說不得就會與這些貴女們成了妯娌姑嫂,五娘又不是個有城府的,一昧地嬌矜自傲只怕就會吃虧。
看來可不能一昧地嬌寵,也是該對這丫頭嚴厲一些,教會她爲人處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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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子這會子醒了,公主何不去綠卿苑裡瞧一瞧她,把有些話說開了,也免得五娘越發想左了去。”宋嬤嬤又勸。
大長公主似乎有些意動,可猶豫了一陣還是搖了搖頭:“她纔好些,只怕沒什麼精神勁兒,還是等她靜靜歇上兩日吧。”
宋嬤嬤似乎還想說什麼,才張了張口,便見玲瓏打了簾子進來,一張愁眉苦臉,萬分不情願地稟報道:“太夫人……張姨娘來了,跪在院子裡頭,說是來給太夫人問安。”
大長公主便嚴肅了神情,特意揚聲兒說道:“一個姨娘,來我面前問的是什麼安,叫她回去,若是有心要立規矩,去國公夫人面前侍候!”
卻不待玲瓏出去,便聽見院子裡猛地一聲哭嚎——
“太夫人,婢妾是真沒了辦法,求求您聽婢妾一言吧,荏兒他也是您的親孫子,只當爲了他的前程……”
眼看着大長公主眉間越加不耐,而玲瓏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宋嬤嬤纔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把手裡的團扇遞給玲瓏,讓她留在屋子裡替公主扇風,自個兒掀了簾子出去。
遠瑛堂前,穿着一身銀紅紗衣的女子跪在階下,被幾個丫鬟攔阻着,看着若非不是這個架勢,她早就不管不顧地衝了進來,宋嬤嬤輕輕冷哼了一聲,待臉上掛好了不冷不熱,不親不疏的笑容,才慢條斯理地步下階梯,伸手扶起張姨娘:“姨娘這是幹什麼,又哭又跪的,旁人瞧見了,還以爲是太夫人罰你呢。”
——這位張姨娘,原名叫做紫蝶,是大長公主身邊的二等侍女,原本卻並非奴籍,要說她的祖父,還是高祖時的中軍都督府下衛所統兵,屬英國公帳下軍官,後因焦月逆謀案獲罪,抄家斬首,女眷皆淪爲官奴,張家只有一個未至幼學之年的男孩獲赦,就是張姨娘的嫡親兄長,當年與母親、五歲的妹妹一同沒爲官奴。
因張姨娘的母親本是飛鳳部中一員女將,與大長公主是舊識,因而大長公主纔對他們產生了憐憫之情,將母子三人從官衙裡贖買回府,雖說改變不得奴籍罪人的身份,好歹也可保豐衣足食,免受呵斥責打之苦。
張姨娘的母親遭此大變,終鬱郁不治,不過一年就撒手人寰,大長公主於是對這對兄妹越發憐愛,讓哥哥做了長子的陪讀書僮,將妹妹一直留在身邊兒撫養。
要說大長公主待這兩兄妹可算是恩重如山,並不曾將他們當奴婢使喚,可人心不足蛇吞相的俗話卻再一次應驗在這對兄妹身上。
當年長子蘇軼還是衛國公世子,元配黃氏婉娘剛剛懷了頭胎,張家兄妹倆便串通一氣,一個將世子灌得半醉還下了煙花巷裡常用的春藥,一個就在當晚爬上了世子的牀。
大長公主知情後火冒三丈,本欲發落了兩人,張姨娘卻跪在院子裡整整哭求了兩日,幾番暈死過去,反反覆覆拿死去多年的母親來哀求,又說自己是真心欽慕世子,再加上賢良的婉娘也在一旁相勸,到底讓大長公主心軟了,只將張姨娘的哥哥遠遠打發去莊子裡當差,卻讓妹妹成了長子的妾室。
可張姨娘卻成了大長公主心裡的一根刺,因此也不願再見她,遠瑛堂裡是不容她再踏入一步的。
五年前當今聖上登基,下令大赦天下,張姨娘又是一番軟磨硬泡,說服衛國公銷除了哥哥的奴籍,還賞了個鋪子給哥哥經營,做起了掌櫃。
張家大郎本就是心思活絡、詭計多端之人,不幾年就將生意經營得風聲水起,如今手上已經有了兩家客棧,三家酒樓,成了名符其實的富商,張姨娘更加有了底氣,也越漸跋扈起來,往日裡對下人們頤指氣使,動輒打罵,也不知今日是爲了什麼事,纔會屈尊在一衆丫鬟們面前下跪。
“太夫人好清靜,最聽不得吵鬧,姨娘還是隨老奴先回金桂苑吧,有什麼事兒,說給老奴聽也是一樣。”見張姨娘還想哭喊,宋嬤嬤不由分說就將她往院子外頭拉扯。
若是換了旁人,張姨娘只怕早一個嘴巴子甩上去了,可一來這是在遠瑛堂,二來這人可是宋嬤嬤,就是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放肆。
誰不知道宋嬤嬤的“高貴”身份?
她可不是國公府的家奴,而是宮裡頭的宮女!
她的父親原來是前朝寧海府小吏,後聽聞高祖在楚州起兵,便不遠千里去投,跟在高祖身邊做了親衛,宋嬤嬤打小就跟在大長公主身旁侍候,後大隆建國,高祖稱帝,宋嬤嬤就正式成了宮女,而她的父親,則被封爲寧海府下一所的千戶。
要說來,宋嬤嬤非但不算奴婢,還是正兒八經的官家女子,可她卻寧願留在大長公主身邊侍候,終身未嫁,只認了個養子,現在也任着國公府前院的總管事!現如今,大長公主早已不將宋嬤嬤當成侍女,還特地在國公府鄰近的榕樹街置了處兩進的宅子,好教宋嬤嬤與宋管事一家居住,可宋嬤嬤卻不願頤養天年,依舊日日入府侍候,大長公主也只好隨她,只不再讓她做那些瑣碎事。
這麼一個嬤嬤,別說靠着下藥爬主子牀的姨娘不敢得罪,就連國公夫人平時也是要把她敬着的。
因此張姨娘只好被“勸”離了遠瑛堂。
一路上就忍不住哭訴,無非就是悔不當初,因情難自禁做了錯事,對不住大長公主多年恩惠云云,宋嬤嬤腹誹——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再說就算是重來一回,說不定還是會使那些下三濫的手段。
可還是勸了一路,宋嬤嬤的態度相當真誠。
金桂苑裡,八娘正在院子裡的月桂下與幾個丫鬟做着針線,瞧見生母被宋嬤嬤“押”了回來,滿臉粉污脂亂,不由得嚇了一跳,迎上前去,就要扶張姨娘的手:“姨娘這是怎麼了?”
張姨娘手臂一揮,狠狠搡了八娘一踉蹌:“都怨我生了你這麼一個蠢丫頭,既不得你父親疼愛,又不得太夫人的憐惜,就算能在嫡母面前美言幾句,也不致於讓你哥哥……”
“姨娘還是進屋再說話吧,這副樣子,丫鬟們瞧着也太不像了些。”宋嬤嬤當即立斷,繼續“押”着張姨娘往裡,看也沒看八娘一眼。
幸好有丫鬟扶了一把,八娘纔不致於摔在地上,不由也是眼圈兒泛紅,卻還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衝丫鬟們解釋:“原來是爲了哥哥的事,難怪姨娘着急上火,你們這幾日可得仔細一些,萬萬不能惹姨娘生氣。”
卻說宋嬤嬤“押送”張姨娘回房,又聽她不着邊際地痛呈了一番悔意,與對八孃的嫌棄,好不容易纔引導着張姨娘說了正題,瞭解今日讓她這般失態的原因,勸了幾句好話,最後盡職盡責地警告道:“姨娘自己也是明白的,太夫人心裡頭還惱着你,你這麼鬧,難道太夫人就會理會你的難處不成?二郎雖是庶出,可也是國公爺的血脈,他的前程,自然不會有差的,你有什麼好擔心的?老奴多一句嘴,提醒姨娘一聲兒,若真爲了二郎好,今後可不能再去遠瑛堂打擾太夫人,更不能在奴婢們面前要死要活地哭鬧,太夫人是什麼人兒?當年帶着我們飛鳳部斬殺了多少東明將士,難道還能爲了你的幾聲哭鬧妥協?姨娘仔細琢磨一番吧。”
見宋嬤嬤起身要走,張姨娘連忙讓丫鬟銀釵送上一程。
這一程一送,就險些到了遠瑛堂,銀釵起初一直聊着沒邊沒際的閒話,直到假石園,眼看遠瑛堂在望,彷彿才下了決心,伸手拉住了宋嬤嬤的胳膊肘:“嬤嬤,我有話說。”
宋嬤嬤的神情便十分古怪起來。
兩人入了假石園,足足一刻鐘後,方纔一前一後地出來,銀釵臉上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而宋嬤嬤頭也不回地往遠瑛堂行去。
直到垂花門前,宋嬤嬤方纔回身,遠遠瞧着銀釵婀娜多姿的背影,眼中狠戾一掠而過,須臾卻又平靜下來,又是一嘴角淡淡地笑,急步往遠瑛堂行去。
大長公主正靠在迎枕上閉目養神,卻準確地聽出了宋嬤嬤的腳步聲,懶懶睜開眼睛,看着她:“張姨娘究竟是爲了何事?二郎難道闖禍了不成?”
老國公與大長公主夫妻恩愛,琴瑟合鳴,結髮數十年,別說妾室,就連通房都沒有一個,三子一女皆是嫡出,衛國公子嗣最豐,有三子五女,二爺蘇軻雖說也有兩房妾室,卻只有正室利氏生的兩個女兒,三爺蘇轢眼下外放瓊州,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大長公主年近四十才得的女兒漣娘,尚且待字閨中。
大長公主這時所說的二郎是指衛國公的庶子蘇荏,他剛好比衛國公世子蘇荇小了一歲,今年十四,正是張姨娘所出。
宋嬤嬤笑道:“二郎性子沉靜,能闖什麼禍?公主寬心……是因爲春試時沒被國子監錄取,張姨娘想讓國公爺尋人求個情兒,讓二郎入了國子監與世子一同學習,可被國公爺罵了一頓,這才求到了公主面前兒。”
大長公主眼睛裡就流露出更多的不悅來:“她倒是會想……皇兄當年改革官制,之所以取消前朝的任子制,就是避免勳貴世家的子弟不勞而獲,無才無德也能任官爲吏,後來進一步改革,連闢除制都廢除了,爲的也是不讓高官重臣直接提拔族中子弟,想要爲官者,必須通過國子監考覈、吏部選拔,就算如此,實際上官制仍然不清明,今上爲了這事也很是煩擾,多少雙眼睛盯着呢,我們不以身作則,難道還要與那些利慾薰心之輩同流合污?二郎還小,今年不行,明年仍有機會,她有什麼好着急的。”
宋嬤嬤點頭哈腰:“張姨娘知道什麼,哪裡有公主您的高瞻遠矚。”
大長公主嘆了一聲:“我冷眼看着,二郎也是個用心讀書的,就是不如荇兒靈活機變,到底還是不足,讓他受些磨練也好。”
說完,大長公主又再閉目小憩,宋嬤嬤也就沉默了下來,聽大長公主呼吸逐漸均勻,纔拿了錦衾替她搭在身上,放輕腳步出了屋子,一人站在後/庭忍冬花蔭裡,垂眸沉思,神情十分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