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渢在外城小東市下了馬車,先到了一處茶樓見古秋月。
原是鑑於古秋月之前那樁置宅的事辦得十分妥當,絲毫未讓衛舅舅生疑,虞渢打算再看古秋月是否堪用。
這回是讓古秋月無意間“接交”了周姐夫。
古秋月是商賈,與京中紈絝許多都有酒肉交情,周姐夫爲慶新歲與幾個世家子弟幾乎日日交宴,邂逅一回古秋月當然不算稀罕事。
從商之人本就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兼着古秋月受表哥殷永的薰陶,比普通商賈子弟多了幾分儒士風度,沒廢什麼功夫就與周姐夫奠定了友情。
古秋月原本就認識謝琦,自然就有了讓謝琦與周姐夫結識交往的機緣。
周姐夫雖娶的是蘇家女,但二孃到底與旖景只是堂姐妹,隔着一層,謝琦再一打聽,虞渢與周姐夫並沒多少來往,當下就有些動意。
又聽古秋月有回提起童試的事,周姐夫坦言自己是要參加的,將來還得走科舉入仕,謝琦越發篤信周姐夫與虞渢並不親近,否則有世子一句話,周家原本也是世宦,還用得着廢心竭力地和寒門學子們爭取功名?
謝琦再一打聽,周姐夫果然也是個“惜美”之人,周家家風肅正,故而周姐夫雖憐惜美人卻並不比那些爲所欲爲的紈絝長宿勾欄尋花問柳,幾回結交下來,謝琦更篤定周姐夫十分懦弱,又注重聲名,若鬧出事來,便是家中長輩那兒都過不了關,更不論想要走科舉的路子,背個“奸*妻”的罪名可是得剝奪功名的。
相比普通紈絝,周姐夫更不敢張揚“惡名”。
簡直沒有比周姐夫更加合適訛詐的對象。
謝琦想到虞渢的寒薄,自己好歹還是他的表弟都不肯援手,更不論周姐夫這個連襟。
最後一絲顧慮也打消了。
謝琦總算引薦了胡三接識周姐夫,自己脫身出來。
三來五往間,胡三與周姐夫也熟絡起來,便找了個機會賃下一處花苑設上一宴,邀朋喚友,又叫來好些個妓子伶人陪飲唱曲兒。
其中有個尤其弱不勝衣,眉目間總有一股哀憐。
此女自然是有一番摧人淚下的悽苦身世,又經她說來時梨花帶雨,博得了周姐夫不少憐惜,胡三佈局,當然會在酒水上做些手腳,沒多久周姐夫就酩酊大醉,被美人兒摻扶去歇息,周姐夫挨着枕頭就昏睡過去,這一晚夜不歸宿了。
天光還未大亮,就被一頓棒喝打醒,周姐夫驚訝地發現自己赤裸着上身睡在牀上,牀角還坐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哭哭啼啼,正是昨日那位,牀邊卻立着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自稱兩兄弟,一個指着女子卻衝着他怒喝:“好個色膽包天的狂徒,竟敢*我長嫂,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再送去順天府讓官爺判你個奸*妻之罪。”
大多紈絝這時也都曉得自己是中了“仙人跳”,一般會鎮靜下來交易,着人拿了銀子了事,因爲謝琦挑選得當,目標大多是些愛惜聲名或者不敢與地痞硬槓之人,要麼就是怕家中長輩責罰,這類事張揚出去也會引人嘲笑,所以盡都選擇吃個啞巴虧。
也有人懷疑上胡三,一來沒有實據,二來穿鞋的從來都怕光腳的,竟都沒有追究。
不過周姐夫相比那些“歡場老客”的確太過“純潔”,一時竟手足無措,只梗着脖子與人論理,說自己並沒行*之事。
兩個男人倒被搞得心浮氣躁,終於沒了耐性,直說讓周姐夫破財消災,否則張揚到官衙,嘿嘿,聲名狼籍不說,擔着這個罪名,周公子還妄想通過科舉入仕?
周姐夫這才徹底沒了底氣,想到父兄嚴厲,委實不敢鬧開,但因爲家風肅正,他手上可拿不出對方開口的那筆巨資。
周姐夫實在是太過老實,竟不曉得這時要與人討價還價,哪能人家說賠多少就給多少。
於是乎無可奈何的周姐夫想出的唯一法子,就是讓二孃來搭救他……
二孃可是有很多嫁妝呢,再說這段時日又苦口婆心勸他專心學業,將來好博取個金榜題名,應當不會眼看着他連童試都沒參加就失了科舉的資格。
地痞們一聽,頓時心花怒放,心說姓周的果然是個難得的軟杮子,他們獅子大開口,這人竟不曉得討價還價,等那後宅婦人一來,被他們一番恐嚇,還不更得驚慌失措,這回也許得發筆大財!
二孃卻得了旖景的信,曉得這回只是自家五妹夫安排的“教訓”,二話不說就來交涉。
又說虞渢,此時在茶樓裡聽古秋月說了周姐夫的窘境,卻並沒急着趕來收網,而是詢問起殷永——他是聽旖景說了太后突然對衛昭與安然的關注,衛昭倒暫時不用擔心,虞渢分析聖上最近便會有所決斷,應是會冊卓氏爲太了妃,再者衛昭尚未及笄,就算太后有意她爲三皇子妃,還需等上一年之後,大有轉寰餘地,可安然這一樁……虞渢也琢磨不透天家的用意,穩妥起見,當然還是先擇定姻緣最好。
殷永的確是最佳人選,可虞渢本就謹慎,又是安然的終身大事,始終不願倉促決定。
這時聽古秋月說因爲朝廷復行科舉,殷永閉門苦讀,一意想考取監生,並望將來能中大隆初屆貢士,抱負極大,心裡倒還覺得滿意。
與古秋月說了一席話,掐算得時辰也差不多了,虞渢這才乘車前往解圍。
外城小東市的陋巷裡,二孃大發神威,正在與地痞無賴對恃。
當虞渢趕到時,剛好聽得無賴底氣虛軟的一句:“得,咱們自認倒黴,沒想到所謂名門望族竟是這般一毛不拔,寧願張揚出去毀了名聲……周公子,我還真同情你,娶了這麼個河東獅,半點不顧你的名聲。”
這話音才落,就被二孃身邊的小廝跳腳就是一個重重的耳光:“呸!一個無賴,還敢挑事生非,沒聽我家奶奶剛纔的話,今日若是讓你們訛了錢,纔是落了把柄,將來還不任由你們捏着把柄敲詐,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也敢使在咱家郎君身上,我家郎君謙謙君子,怎會行*之事,今日正該將你等送官法辦,還我家郎君公道。”
二孃當然不是獨身前往,浩浩蕩蕩帶了一羣護院家丁,兩個地痞怎能想到這回竟遇見個不服軟的,內宅婦人倒比爺們兒更要剛強,眼下已是心急火燎,尚且咬齒嘴硬:“我手上可是有衙門出的婚書,周公子又是被捉姦在牀,就算鬧去衙門,你們也討不着好,我光腳的難道還怕你們穿鞋的,周公子可得想想好,你是瓷器玉瓶,可不比得咱們一堆破銅爛瓦,碎了就碎了。”
虞渢瞧見周姐夫,身上披着件單衣,頭髮還散亂着,滿臉通紅縮在棵歪脖子樹下,哪還有文士雅人的翩翩風度。
又見那“身世悽苦”的美人兒,衣衫依然不整,臉上梨花帶雨,當得了“丈夫”一個眼光示意,就要一頭撞上牆去,半途卻因身嬌體弱趄趔着摔倒,捂着胸口痛哭:“我是無顏活在世上……只你們逼死了我,就算作鬼我也不放過你們……”
周姐夫被這一嚇,好不容易因爲妻子前來撐腰積攢的一些勇氣又被折滅,正想勸說息事寧人,轉眼一見推門而入的青氅貴族,站在這簡陋的院落裡仿若明珠玉壁,當即大感窘迫,只怕是連腳尖兒都發紅,手忙腳亂地就要往牆腳縮。
地痞一見突如其來的貴人帶來的十餘腰懸長劍的兵甲,須臾就站滿了院落,也是瞠目結舌,再不敢說威脅的話。
虞渢只掃了一眼院中情形,負手說道:“胡三已被扭送順天府,估計這會子已經把謝琦交待了出來……灰渡,着人將訛人錢財之一應罪犯送去官衙。”
乾脆利落解決。
纔有周家下人回過神來,連忙脫了自己身上的氅衣,讓周姐夫披在身上。
可憐周姐夫窘迫得話都說得結巴不清,虛虛舉了個揖,好容易才說完那句:“委實……當真……羞愧……世子怎、怎麼、怎麼來了這處?”
倒是二孃落落大方:“夫君是該羞愧,早勸你遠離那些只知花天酒地的紈絝,專心學業,你但凡能聽入耳一句,今日也不會丟這樣的人……我得了信,深信夫君即使貪玩,也不是爲非作歹、不知禮法之徒,萬不會行這般荒謬的事,應是中人圈套,我是女流,又擔心家中長輩知道後會責罰夫君,但倘若讓歹人趁願,讓他們捏着夫君的把柄動輒敲詐,那就是後患無窮,我沒別的辦法,才送了口信去楚王府,應是五妹妹讓世子相助。”
虞渢倒對二孃刮目相看了,這番話下來,還不讓周姐夫感激涕零?
這才上前見禮:“姐姐言之有理,姐夫……還當汲取教訓。”又再說道:“原是一夥市井無賴與紈絝勾結行訛詐之事,一察就知根底,姐夫也不是唯一中了圈套的人,正如二姐之言,破財並不能消災,姐夫原爲無辜,當然要讓衙門斷個是非公道才最穩妥。”
爲免周姐夫尷尬,虞渢也沒再多說,先告辭回去,把這日所見所聞說了一回給家裡好奇不已的世子妃聽,旖景深覺二孃轉變巨大,笑着說道:“閣部倒會躲懶,讓你規勸姐夫,結果就說了那麼幾句,還是得靠二姐。”
“經這一回,想來姐夫當奉二姐的話爲金玉良言,他們夫妻和睦,將來二姐纔不會再有那些煩惱。”
果如世子所料,當順天府將一應訛詐人犯法辦處刑,周姐夫的聲譽並沒有受到半點影響,只被父兄責備幾句,長輩們甚覺二孃果斷賢良,才免了授人以柄,對這個媳婦十分看重,後因周姐夫來楚王府稱謝,又受了虞渢些微開導,對二孃自然更加敬重,也收拾了那些喜好風雅的文人習氣,閉門苦讀,順利通過童試被國子監錄取,理論上已經得了入仕的機會,越發上進起來,再沒閒情逸趣去勾欄聽曲縱酒,對那些美人嬌婢更是避之不及,徹底“改邪歸正”。
只說眼前,虞渢交待了周姐夫的事,一邊拆開灰渡呈上的密報來看,眉心漸漸蹙緊。
旖景曉得他是因爲政事傷腦筋,也不多問,且坐在一旁看自己的邸抄。
卻忽聽虞渢說道:“西樑的消息,舊年十一月末,清河君病逝。”
原來天察衛已經深入到北原、西樑兩國,西樑王嗣病逝一事自然不算機密,王室發喪,西樑國民無人不知,天察衛認爲這並非緊要軍情,未及時報知,直到例報時才把消息傳回京都。
旖景聽後卻並不覺得驚訝,虞渢這才提醒:“你當年應是不曾關注,在那一世清河君非但沒有早逝,反而在遠慶八年初被西樑王力排衆議立爲王儲,遠慶九年,西樑王因病重禪位於清河君。”
也就是說本應稱王的人這時卻病逝……
旖景這才驚疑起來:“註定之事原不應改變,諸多變因皆因爲你我二人之故,可西樑爲何也會受到涉及?”
因爲他們重生是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相比旖景而言,虞渢建議聖上先除金黨歷行改制,扭轉朝局無疑引起更多相應產生的變數,不過再怎麼想,他們倆也不可能導致西樑王嗣的病逝吧?
其中大有蹊蹺!
虞渢微微頷首:“清河君儘管自幼病弱,不過西樑王既有意傳他王位,應當不至於患有不治之症,清河君的死並不簡單。”
旖景尚且不覺沉重僅僅只是孤疑,而虞渢心裡卻布上一層若有若無的陰霾,總覺得一些事情似乎脫離了他的把握,而又與他息息相關,不能疏忽大意。
兩人一時都沉默不言,各自思索着這事,卻有春暮挑了簾子進書房稟報:“三娘來了關睢苑,在花廳等見世子妃。”
這位三娘是指的安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