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裡,旖景正聽夏柯說着從蔣嬤嬤那兒打探的話——宋氏不需送官就被收拾了,虞渢特地去了順天府一趟,交待宋氏已“畏罪自盡”,銀釵之死沒被追究,蔣嬤嬤自然未被追責,黃氏尚且不知銀釵那一樁也與宋氏有關,大概認爲蔣嬤嬤只是被宋氏用財帛買通,特意讓藍嬤嬤警告了一番蔣嬤嬤——宋氏惡行業已暴露,一家子都被賜死,國公夫人曉得你只是貪財,萬不敢與宋氏合謀行毒害宗室的重罪,纔沒把你交待出去,於你可是活命之恩,你可得管好口舌,倘若有個不謹慎,就是自尋死路。
這番“恩威兼施”,顯然是要收服蔣嬤嬤留作後用。
旖景決定暫時讓蔣嬤嬤留在張姨娘身邊兒,且看黃氏緩過這口勁兒來,要怎麼利用她行事。
剛剛申初,虞渢卻早早從宮裡回了王府,徑直到了中庭,才掀了簾子入屋,便打發了幾個正與旖景談笑的丫鬟到外頭守着,張着手臂讓旖景替他解了外頭的朝服,卻自己取下一件出門兒的大衣裳,穿戴整齊。
旖景驚訝:“以爲閣部今日爲了躲懶才早歸,怎麼還要出去?”
虞渢一邊繫着革帶,整理袖口,似乎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也得跟着我出去一趟,候府出了事故。”
旖景:!!!
虞渢卻又說起城郊十里外的一個村莊發生的奇事:“有個村民,昨日下午就與幾個閒徒私下聚賭,一直到三更,輸得精光纔回家,推門一看,隱約看見牀上兩個人相擁而眠……”
世子文質彬彬,說不出那些粗野話,實際上昨日發生在城郊的事相當精彩,那賭徒輸光了錢,連上衣都扒下頂了債,正咬牙切齒滿腹火氣,罵罵咧咧一路回家,夜半三更,村子裡早已是黑燈瞎火,賭徒險些在自家門前絆了一跤,更是煩躁,一推開門,正想吼家裡的婆娘:“老子還沒回來,居然就吹了燈!”
八月的天氣暑意仍在,村民們晚上都開着窗戶透風,貧家也沒錢買帳子,賭徒藉着清亮的月光,定睛一看,只見炕上赤條條的兩個人抱着睡得正香,頓時火冒三丈,以爲是自家婆娘偷人,順手操起門邊的棒棰,衝上去就是一陣亂棍。
靜夜裡一片鬼哭狼嚎,驚醒了半村子人的美夢。
直到有好事的點了燈來看熱鬧,這才發現裸着身子的婦人竟然是個生面孔……
又有一個老嫗聽着動靜趕過來看,才說了這家婦人擦黑時候突然聽說二十里外的孃家走了水,她不知賭徒丈夫去了哪處,只與相鄰的老嫗交待了一聲兒,心急火燎地趕回了孃家。
問題是這對姦夫淫婦是誰?
村民們七手八腳地將這對大膽“闖空門”在別家牀上偷歡的男女捆了個結實,送去里長家裡,待天亮之後,直接往縣衙送。
出了這等事,十里八鄉的百姓都覺得稀罕,竟然敲鑼打鼓夾道旁觀——姦夫仍是赤膊,村民們好歹給了婦人一件蔽體的衣裳。
“瞧那淫婦,細皮嫩肉的,眉眼也好,怎麼像是大戶人家的媳婦?”
“誰知道呢,這事的確稀罕,見過偷人的,卻沒見過闖空門偷人的。”
“世間百怪呀,這回算是開了眼界。”
縣令一聽發生了這種有傷風化的事,勃然大怒,開堂公審,厲聲追問姦夫淫婦身份,可這一對男女咬緊鋼口,無論周遭如何嘲笑,縣令如何追問,就是不發一句,縣令忍無可忍動了刑,婦人終於忍受不住,才說是被人陷害。
旖景聽得愣怔了,一時不知道這事與建寧候府有何關係。
虞渢又說:“男子後來當堂咬舌自盡,因爲婦人受不住刑交待了身份。”
旖景:……
“是江氏。”
旖景:!!!
居然是二舅母江氏!這怎麼可能……昨日還瞧見她在國公府耀武揚威來着!
“賭徒之妻昨日是被人騙回了孃家,當趕到時,天色已晚,乾脆就歇在了孃家。”虞渢微微頷首:“這是針對江氏的陷井,那個所謂的‘姦夫’,察不到任何身份。”
是死士!
而這時將將快馬趕到郊縣的黃陶,眼見江氏面如死灰,也不知穿着誰的一件麻衣,披頭散髮,滿面污漬,瑟縮一旁連話都說不出一句,黃陶又看呈屍當堂死不瞑目的“姦夫”,正是他廢心豢養的死士。
一邊縣令滿面驚懼,恭着身子連連作揖:“村民們敲鑼打鼓地把人捆來,出了這種事,下官不敢大意,哪裡想得到……衆目睽睽之下,下官只好用刑,尊夫人受不住,才交待是建寧候府的……”
倒黴的縣令腦門上滿是熱汗,他哪想到堂堂候府的夫人,居然在這荒郊野外與人行苟且之事,還被人扭送縣衙,若他能想到婦人身份尊貴,長着十個膽子也不敢當衆用刑逼問,可婦人說出建寧候府,在場數百人可都聽得清清楚楚,只怕這會子京城裡已傳遍這件“罕事”。
委實貴婦們出門,哪個不是跟着一堆侍奉,怎麼會被人無聲無息就擄到了郊野!
但要說候府二夫人這般猖狂,闖空門與姦夫顛龍倒鳳,實在說不過去。
縣令覺得自己實在冤枉。
而建寧候,這時也是滿腹怒火,縣令親自來建寧候府“道罪”,他尚且不信居然會發生這種悚人聽聞的事,立即問江氏何在?得聞昨夜留宿國公府,又立即尋了衛國公,一問之下,才知江氏當真是莫名失了蹤!
建寧候有如五雷轟頂——他雖痛恨黃陶夫婦這對蛇蠍,恨不得殺了他們爲女兒血恨,可也明白不能衝動,無憑無據之下,如何讓黃陶夫婦認罪?江氏這回被人陷害,她自己清白難保,二房更是顏面掃地,可到底江氏還是候府的夫人,出了這等事,眼看遮掩不住,候府的女兒將來還怎麼出去見人!
建寧候心裡一急,甚至連衛國公都埋怨上了——就算要報復,也不能搭上候府聲譽!
衛國公也是滿面怒氣:“我哪會用這般陰私手段,挑着婦人開刀?便是渢兒我也能一塊擔保,這事定是黃陶在外結了恨,不知中了誰的算計,手段也太過狠辣了些。”
黃氏見事已至此,再不敢遮掩,痛哭流涕:“二嫂昨日說要去成衣鋪,眼看中秋將至,她做了新衣,哪知……妾身一時糊塗,見候府來接人,心知出了意外,太過謹慎了些,才替二嫂遮掩,遣人私下通知了二哥,哪曾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定是有人陷害二嫂。”
不過這解釋漏洞百出,建寧候府哪裡相信。
待黃陶把江氏領回,才梳洗更衣妥當,太夫人就遣了兩個婆子來“請人”,因與衛國公府有關,大長公主當然要出面,這時與黃老夫人隔案而坐,建寧候與候夫人,三爺、四爺夫婦盡都垂手而立。
黃氏顫顫兢兢地站在大長公主身後,當見江氏被黃陶摻扶着入內,整個人已經死了大半,連路都走不穩,臉上更是籠着青灰,忍不住眼角一辣,眼淚滂沱而出。
三夫人心有餘悸地偷看了一眼黃陶夫婦,咬着脣角暗自思量——這該如何是好,七娘的婚事還沒定,江氏就出了這樣的事,這般奇恥大辱,候府聲譽無存,七娘哪還有那運數嫁去宗室?
“跪下!”黃太夫人一聲厲喝。
黃陶往下一跪,江氏就順勢軟倒,眼睛裡一片灰暗死寂,再不復往常的刁蠻跋扈,這一日一夜,對她而言,無疑是在地獄裡輪迴一遭,這時還沒有回過神來。
“混帳東西,候府聲譽盡都敗壞在你身上,你是沒有女兒,纔敢不守婦道,連累得我的親孫女兒們,別說待嫁閨閣的小娘子,便是嫁爲人婦的,也被你這個淫婦拖累!究竟我黃家造了什麼孽,出了你這麼一個東西!”太夫人顯然氣得狠了,怒斥的聲音裡滿帶着哭腔,巴掌砰砰地拍着案几。
候夫人這時尚且不知親生女兒死在二房與三房手裡,她一貫對二房沒有偏見,不過這回心裡頭也是怒火直拱,婆母說得沒錯,這關係到候府聲譽,她親出的女兒雖說都出了嫁,可難保不會受到牽連,便是她這個妯娌今後出門交際應酬,也會受人暗裡嘲笑。
“母親息怒,江氏絕不是不守婦道之人,這事大有蹊蹺,應是仇家暗算。”黃陶一直沒有鬆開江氏的手,見她混混沌沌的模樣,心裡有如刀絞一般,這個妻子雖沒有什麼遠見智慧,出身不高,可自從嫁給了他,也是體貼溫柔,當初助外家從商,四處籌集本金,江氏二話不說就把嫁妝拿出大半,夫妻倆一條心,同甘共苦過了十多年,見一慣爽利的妻子成了這般半死不活的模樣,黃陶也是咬牙切齒。
這般手段,狠辣穩準,無疑只有三皇子!
他說到做到,是要給自己血淋淋的教訓。
顯然,三皇子已經篤定他曾安排殺手暗害旖景。
“仇家暗算?”黃老夫人的聲音尖利起來:“你在外頭結了什麼仇家?”
黃陶依然垂着臉,左拳觸地,感覺到印花青磚的冰冷,狠吸了口氣:“兒子不知,許是無意間得罪了奸人。”他還清醒,知道這會子說出三皇子於事無補,反而會將自己逼到絕境,雖江氏心神大亂,他還不及問清仔細,可經過已經能夠推斷。
那死士身懷武藝,若非中了迷毒失去反抗,僅憑那些村民,如何能將人縛去縣衙?
江氏顯然也是與乳母丫鬟一般,都是中了迷香失了知覺,被人無聲無息就帶了出城。
那輛馬車,當然是三皇子安排的。
他早有報復之心,也不知盯了江氏多久,才把握住今日這個機會。
江氏才一中計,三皇子立即就對兩個死士下手,把一人殺死棄屍旖景遇襲之處,一人迷暈……
“母親,二嫂嫁入候府多年,一直循規蹈矩,必然不會……”黃氏不忍見兄嫂遭責,正想求情。
“住口!我還沒有問你,江氏昨日分明稟報是要去國公府探望你,怎麼就……”黃太夫人重重喘氣:“就算是突發奇想要去成衣鋪,爲何你不安排車與下人護送,咱們這樣的門第,怎麼會只帶着婆子丫鬟在外租車?出了這等醜事,不出一日就能傳遍京都,這可是在天子腳下煌煌國都,青天白日,堂堂三品命婦出門被人擄掠陷害,這般拙劣的藉口,如何能讓人信服!”
這實在讓黃陶兄妹百口莫辯,這時怎麼也不能把廖家坦白出來,揹着嫡母,與姨娘孃家來往,又出了這等要命的意外,就算能證明江氏是中了算計,也脫不了罪責。
“都怪我一時大意,因生着病,怕煩勞了三弟妹,二嫂是擔心讓我爲難。”黃氏帶着哭音分解。
“大郎媳婦,這就是你不該,三郎媳婦代管中饋,原本該她份內之事,怎當煩勞二字,便是昨日已知舅夫人出了意外,你更不該遮掩,早該知會上來,兩府有了防範,也不會將事情鬧到這般境地。”大長公主也是滿面沉肅。
黃太夫人氣得兩眼模糊:“就是親家說的這理兒。”
黃陶兄妹只覺滿嘴黃蓮——他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般嚴重,起初原以爲江氏是在廖家耽擱住了,到黃陶得了廖家的話,更不敢廣爲張揚,也是爲江氏的名聲考慮,婦人被擄,本就對清白有傷,黃太夫人從來就挑剔江氏,得了這個機會,逼着黃陶休妻也是做得出來的。
“二弟,此事絕不是敷衍就能蓋過,二弟妹昨日何故鬼祟外出,究竟是去了何處,若不交待仔細,還不僅是名聲的事兒。”建寧候這時說道,微一擡眸,看向黃陶夫婦的目光十足冷厲:“別忘了二弟妹可是身有誥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