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貼着清波徜徉,點畫出數圈漣漪,被秋陽塗抹成淺金色澤的水紋盪漾開去,整一面湖水,似乎綻放出微微一笑。
湖畔,一樹碧遮如蓋,柯枝間遺漏柔媚的光影,晃動於一襲玄錦長袍上,斑斑瑟瑟。
長跪青堤的侍女一邊輕輕搖動着手中的蕉扇,一邊微微擡起眼瞼,她實在忍不住,再一次關注那張讓人呼吸艱難,神思恍惚的側臉。
該是什麼樣的鬼斧神功,才鑿刻成這麼一張巧奪天功的玉面?
只怕青黛細描,也描不成這道清麗若煙柳,卻依然不失飛揚的入鬢長眉,也不知世上是否存在出神入化的畫技,才能勾勒出這般嫵媚精緻的眼角,不過輕輕一挑,便能勾魂奪魄。
在他熠熠眸光關注下的一池清波,委實讓人心生妒忌。
失魂落魄的侍女忍不住輕輕一嘆。
便見三皇子微微側目,往這邊看來。
侍女手中的蕉扇頓時無措地跌落在青堤,她真的應該在這璀璨妖豔的眸光裡驚慌垂眸,自慚形穢,卻偏偏像被施了禁錮的咒語,怔在那裡動彈不得,卻又見那嬌美如菱花的脣角,展開蠱惑的笑意,眼前頓時百花齊放,色彩斑斕,以致頭暈目眩。
三皇子手裡握着青竹竿,好整以睱地看着這個癡癡傻傻的侍女。
似乎,是叫做芍瑛……真真可惜了這麼好的名字,古人贊芍藥“受露色低迷,向人嬌婀娜”“豔豔錦不如,夭夭桃未可”,如此美豔的芳菲,哪裡是這等庸脂俗粉配得?
這個叫芍瑛的侍女,原本是景仁宮的宮女,中秋宴後,因皇后“關心”三皇子身邊沒有可心人兒“提點”,特地將“持重溫柔”的芍瑛賞賜於他,用意無非是安插個“貼身照顧”的耳目,但眼見着芍瑛一臉癡呆相,三皇子還真替皇后惋惜——他的母后,可真是所託非人了,如此蠢婢,哪裡能堪當“耳目”之職?
更別說與他將來的正妃爭寵,禍亂後宅。
忽然想起那個冰雪聰明、心計出衆的少女,三皇子笑容更盛,他能預見將來,她只消不屑一顧,蓮步輕踏,就能將這些花花草草踩到泥地裡,再也掙扎不出什麼苗頭來。
不過眼下嘛……奚臨不是說孔夫人受皇后之意,替他尋覓了不少美豔滕妾,都是惹事生非、興風作浪的能手,且放任着這些蛇蠍女子相互廝殺,倒也是趣事。
不知皇后身邊的這位宮女,有多深的慾望,多狠的心思?
三皇子鳳目微微一咪,千嬌百媚地一笑:“芍瑛是吧……你離得那麼遠,難道是怕本殿下吞了你不成?”
如夢初醒、心花怒放,芍瑛在瞬間就漲紅了雙靨,在三皇子戲謔意味十足地注視下,壯着膽子起身,本欲嫋嫋婷婷上前,無奈雙膝因爲長跪委實痠軟麻木,步伐就有些僵硬,卻將一抹豔笑,斜在脣角,美目一嗔:“殿下,奴婢不是擔心擾了您垂釣麼?”
說到垂釣,三皇子便收回了目光,似乎有些沮喪地看着清波上的浮漂:“等了這麼久,還不見魚兒上鉤,當真有些掃興,你來瞧瞧,難道是湖裡的魚都睡着了不成?”語氣裡帶着點孩童般的懊惱,聽在芍瑛耳裡便成了撒嬌的味道。
一顆心像是被湖水拍了一下,晃悠悠跳得厲害,芍瑛當真行去堤邊,往清澈見底的湖水裡裝模作樣地張望,一隻纖白的手掌,似乎無意搭上三皇子的肩頭:“殿下,分明就有魚兒在水底嬉戲,殿下若再靜心候上一會兒,準有錦鯉上鉤。”
三皇子冷冷的一絲笑意,滲入被日光鍍成琥珀色澤的眼眸,璀璨深處,一種侵之入骨的幽冷,就這麼落在肩上的柔荑之上,右手依然穩穩地持着青竹釣,左手卻悄然捏了一枚杏仁,對準了往湖面微微探身的芍瑛膝後,輕輕一彈。
芍瑛一個倒栽蔥,怔怔地看着湖面上三皇子的倒影,被自己“砸”碎。
湖水本是人工鑿成蓄就,並不幽深,而那芍瑛竟然識得水性,她也不慌張,撲騰了兩下,便在湖水裡穩住了身形,一雙美人肩浮出水面,鎖骨下清波微漾,她就這麼站在水裡,微仰面頰,看着堤邊滿面訝異的三皇子殿下。
玄衣玉面,這般仰望着,恍若天神。
“芍瑛這是要……替本殿下捕魚?”三皇子眼瞼微垂,鶴翎般的烏睫纖長於眼角,使得眸中晃動的神色,更添一分嫵媚入骨,似乎帶着些微的灼熱,堪堪停在水中女子散亂的衣襟裡,露出的一抹纖巧鎖骨邊。
芍瑛頓時目炫神迷,只覺得自己當真要溶化在這湖水裡,忍不住一個嬌柔的媚眼:“殿下……奴婢剛纔跪得太久,膝上有些麻軟了,一不留神,才跌了下湖。”說完,微舉了手臂,敞敞紅袖溼淋淋地纏在臂彎,露出一截豐滿白皙的玉臂,又將青蔥微翹如蘭花:“殿下就行行好,拉奴婢一把。”
三皇子優雅一笑:“本殿下還從未見過美人戲水呢,你在水裡,倒比干着的時候更美。”
芍瑛便立即收回了手臂,討好地說道:“奴婢入宮前本是採蓮女,一身水性倒還值得誇耀,莫如待奴婢展示一番,博殿下一笑。”
果真一個屏息,先沉入湖底,隔了好一會兒,方纔將整個身子浮於水面,側面含情脈脈地嬌笑。
清波之上,紅衣嬌豔,曲線玲瓏,的確也是一幅曼妙“美景”。
芍瑛在三皇子“灼熱”地注視下,一時“色膽包天”,正欲遊往湖堤,將三皇子拉入水中一同來個鴛鴦戲水,只她還沒如願,卻見一個小內侍恭身碎步前來,與三皇子耳語了幾句。
說的卻是,楚王世子求見。
虞渢?他怎麼來了?三皇子長眉輕輕一挑,心下未免有些疑惑,雖楚王也是天子信臣,是宗親之中地位最尊者,早被三皇子預定爲將來要拉攏的對象,可他卻以爲楚王世子因爲中毒,必不久於人世,沒有討好結交的必要,反而同虞洲更多來往,與虞渢的交情委實太過泛泛,不過是點頭之交,連話也沒說過幾句。
以他看來,虞渢雖說斯文儒雅,文質彬彬,待人總是那麼溫文爾雅,但卻也滲着幾分疏漠與冷淡的距離,讓人極難當真親近,這位楚王世子,實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一類人,那麼,他今日主動求見,看來必有要事。
三皇子便將水裡那“朵”美人拋至九宵雲外,起身便往花廳。
“殿下……”鴛鴦戲水的念頭落空,美人萬分不甘,幽怨地挽留了一聲。
“今日這些魚兒太過狡猾,我卻偏不信邪。”三皇子駐足回眸,鳳眼斜展:“芍瑛,你水性當真不錯,便替我捕幾條魚上來,讓我好好解氣,可別讓本殿下失望……”
芍瑛半打身子泡在水裡,聽了這番話,頓時叫苦不迭——她可是採蓮女,又沒有練習過赤手捕魚,哪裡就有那等本事?畢竟已經過了中秋,天氣轉涼,在湖水裡長久泡着委實讓人吃不消,可是……三皇子那滿懷期待的眼神……當真讓人無法拒絕。
芍瑛將牙一咬,把心一橫,長憋了一口氣沉入湖底,當真追逐起錦鯉來。
她沒看見,三皇子忽然轉爲陰冷與諷刺的笑意。
虞渢從衛國公府出來,便令備了車駕,短短的一段行程,都耗廢在如何與三皇子交涉上頭,他起初也是爲了攪和三皇子與衛國公府聯姻,方纔在三皇子身邊安插了眼線——那位管事,卻也不是普通人,有一個叔父,眼下是聖上身邊的司禮監提督,雖然是個宦官,卻甚得天子信重,故而這位胡管事在三皇子府地位頗爲特殊,雖然還不算三皇子的心腹,手裡卻也掌握着幾分實權。
當得知紅衣並非他料想的那般,與三皇子“有私”,而是陳六公子的紅顏知己,虞渢原本的打算方纔作罷,換了個盜得玉印、散佈流言的法子,哪知陰差陽錯,旖景誤打誤撞的一番安排,竟然將三皇子“留連勾欄”的惡名張揚開來,倒替虞渢省了事兒。
他原本也打算着,待幾位皇子妃人選議定,便想個辦法將玉印隱秘地物歸原主——雖知三皇子有意奪儲,可虞渢卻不欲插手,以他看來,太子並非儲君的合適人選,性情搖擺不定不說,城府與謀策也說不上深沉,甚至……政見與手腕還不如太子妃。
相比太子的疏懶軟弱,太子妃卻又過於犀利強勢,將來若真成了皇后,必會重用外戚削弱皇權,其實這一點,聖上也有覺察,但聖上對嫡庶太過看重,雖知太子也許難當大任,但也沒有易儲的打算。
虞渢雖然對太子並不看好,卻也不想在儲位一事上過多牽涉,早先對旖景那番話不過是信口胡謅,他壓根就沒想過與三皇子過多交集,更遑論“現身交涉”。
可是,眼下他卻沒有別的辦法,如若不攬責上身,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旖景牽涉進皇儲之爭,這實在太過危險。
但三皇子花花名聲已經傳揚了開來,那枚玉印,已經沒有了威脅力,虞渢要說服三皇子交還蘭花簪,就必須尋找其他標的。
還有將蘭花簪“出賣”給三皇子的人,虞渢隱隱覺得,對旖景或者整個衛國公府,都是一個潛在的危險。
這事情,當真有幾分棘手。
三皇子並非表面上那般只尚風流,他的心機與城府相當深沉,虞渢既知這點,自然不會弔以輕心,雖則對於說服三皇子交還蘭花簪他有八成把握,但卻一時想不到什麼良策,從三皇子口中“套”出衛國公府那個藏於暗處心懷叵測之人,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將三皇子的注意力從旖景身上轉移開來,讓他不至報復旖景。
虞渢左思右想,也只能將自己暴露出來,就算會成爲三皇子的威脅,被他當作隱患,也無可奈何。
皇子府的花廳寂靜,虞渢垂眸端坐,默默等待着與三皇子的近在眼前的一場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