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隆建國僅三十餘載,所謂世家,當然是東明傳襲下來的望族,東明也就三百年曆史,之前經過十國之亂,以致世家大族十之*破落,毀於政權更迭與戰火紛擾,眼下世家,多數僅有百餘年曆史,根底其實都不太牢固。
衛氏一門是僅存的前明望族,勢成於西魏末年,至前明便極受天家看重,並奇蹟般地在十國之亂百年曆史中屹立不倒,未受戰亂頻發波及,後東明元帝建國,對衛氏也極盡重用,戲本子裡“薔薇娘子”的翁父衛相,據說還並非出自衛氏嫡系,僅僅只是庶支。
青州衛家,卻是嫡系。
哀帝無道,信奸侫屠忠正,以致文臣心寒將士反戈,衛氏族人見東明滅亡已成註定,遂紛紛辭官歸隱,種于田園。
後秦懷愚之父忍無可忍,聯合朝臣貴族“起義”,逼哀帝退位迎“虞氏”入京,第一個聯絡之人便是已經告老的衛氏族長,希望他能以世家翹楚之聲望“振臂一呼”,卻被衛氏拒絕,稱哀帝儘管無道,可衛氏一門多受東明歷代帝君信重,無力勸諫已是汗顏,休論“違逆”不忠之行。
大隆建國,高祖禮賢下士,力邀衛氏族人出仕,皆被婉拒。
高祖胸懷廣博,非但沒有因此怪罪,反而加恩衛氏族長一品柱國,授光祿大夫,並特許其世襲罔替,雖無實職,僅是文勳散階,但也屬無尚榮耀。
衛氏就此以耕讀詩書傳家,安守清閒,族人無一入仕,也沒有開館授學,不與權貴來往,甚是神秘。
聽虞渢細說這段,旖景心裡默默,如此,何故衛氏會出了個楚王妃?
“當年先帝曾巡幸青州,父王隨駕,便是在那時結識了母妃,兩人……一見傾心,後祖父使媒去衛家求娶,卻遭婉拒,還是先帝出面,外祖父無奈之下才答應了這門姻緣,但與王府素無來往,便是書信都沒有通過,母妃逝世,兩個舅舅也曾來了京都弔唁,我那時還小,對他們映象不深,而從那之後,再沒有母族音訊,便是去信,收到回信這還是首回。”虞渢說道。
又說去信的原因:“官制改革在即,因金逆一案,勳貴們的氣焰多少受到了壓制,眼下皆以岳父爲靠,有岳父壓着,勳貴應不會作亂,秦相老謀深算,也不會違逆聖意,可他也不會當真壓制世家,聖上一旦將改制於朝會提出,有的‘忠正之臣’只怕要摁捺不住,必引爭論,衛氏一門眼下雖無權勢,這簪纓世家的聲威猶存,若是勸服外祖父允舅舅出仕,於聖上必有輔助。”
結果,當然不盡如人意。
“連我們的婚儀都不來參加,來信一封,也只是附上祝詞,對於出仕一事,更是隻字不提。”虞渢微微搖頭。
“有的事不能勉強。”對於衛氏的固執,旖景也覺得無可奈何,虞渢好歹是親外孫,卻諸多疏遠,甚至比外人還要冷漠。
虞渢看着窗外碧影扶疏,有短時的沉默。
——
兩日之後,虞閣部“婚假”期滿,卯初起身,原本不想打擾枕畔人的美夢,哪知手臂才從肩上撤開,旖景便醒了,一個魚躍起來,就要準備侍候梳洗更衣。
“有丫鬟們呢,你不用起來,還能睡個把時辰。”虞渢忙勸。
“今日閣部婚後首次入朝,我怎麼也得送上一程。”
這一送,很容易便送去了角門處。
天光微亮,檐前風燈勾勒出朦朧的光暈,門外車馬已經備好,灰渡爲首的侍衛們目不斜視地盯着對門國公府的青牆,堅決背對自家門內兩個主子“依依惜別”。
衣襟整了又整,簪冠扶了又扶,婦人堅持要目送,男子卻不捨轉身。
兩聲咳嗽。
夫妻訝然側面,才見楚王在數步之外,面色微沉,眼睛裡卻甚是柔和。
旖景忍下了吐舌的不雅之舉,恭謹上前見禮。
“媳婦莫不順道去宮裡問個安?”楚王一本正經地建議。
旖景:……
虞渢握拳輕笑:“未嘗不可。”
旖景一聲不吭,往關睢苑行去,十餘步外,纔敢捧臉。
回到屋子裡,用完早膳,這才讓人喚了冬雨來詢問:“早兩日吩咐你的事兒如何了?”
冬雨首回踏入正房,卻不敢四顧打量,乖巧應答:“奴婢已經按世子妃囑咐,將銀子轉交給了二孃,二孃也按世子妃示意,遣人送了給張嬤嬤,讓她安心養傷,等大好了再進來侍候,並打聽了一回張嬤嬤的底細。”緊跟着便將張嬤嬤與單氏的關係說了出來。
原來,旖景“打人”次日,就交待冬雨提醒安然“示好”,又讓她四處打聽張嬤嬤的底細,於是冬雨正大光明去了一趟落英院,拿着旖景給的“資銀”,大肆籠絡僕婦,當然,去小謝氏居住的梨香院更成了順理成章。
這是冬雨首回正式謁見小謝氏。
小謝氏問了一回關睢苑裡的佈置人事等瑣碎,尤其關切廚房,當知防範森嚴,輕輕一哼:“天長日久,總會有漏洞,你想辦法試試,看能不能矇混進去。”
冬雨心裡爲難,且只好答應着。
小謝氏又問羅紋。
冬雨回稟:“到底是世子的丫鬟,世子妃也極爲看重,雖說不讓她貼身服侍,但將關睢苑裡的帳冊都交給羅紋掌管。”
小謝氏冷笑:“無非是明裡擢升,暗中打壓罷了,你一個丫鬟哪知其中名堂,這帳冊雖說重要,卻也得分情形,關睢苑裡就世子妃一個女主人,她自己陪嫁豐厚,又有封地食邑,原不缺那幾個銀子,自然不會在日常用度上摳財……”話未說完,意識到有暴露自己一貫在王府日用上“偷利”的嫌疑,咳了一聲:“如此,賬冊交給誰管都是一樣,卻侍機剝奪了羅紋再近世子身邊,羅紋是個實心的丫鬟,未必意識到這點,你尋個機會提醒一下她。”
冬雨忙不迭地答應下來,暗忖二夫人果然精明,一眼看穿其中厲害。
當小謝氏得知旖景關注張嬤嬤的事兒,也懷疑她是想收買人心,這時還不怎麼在意——張氏雖是家生子,早早就成了謝妃的人,再加上又嫁了單氏的兄長,兩家人的榮華富貴都在她手裡捏着,哪能被旖景輕易收買,大手一揮,便讓冬雨回去實話實說。
又聽說關睢苑裡各處門禁未換,便“明白”虞渢對旖景仍有戒心,心裡暗暗得意。
隨手丟了一塊碎銀給冬雨,打發了她走。
少傾,隔扇後虞洲繞了出來。
“這丫鬟妖妖嬈嬈,又是個背主的,心思可不單純,我可不允你真將她留在身邊兒。”小謝氏十分嚴肅。
虞洲不以爲意:“就是一顆棋子罷了,隨時可棄,真利用她謀成了事,還容她活口?”
小謝氏滿懷欣慰:“就知道我兒是個有主意的,不比得你那弟弟。”
待虞洲告退,小謝氏又喊來單氏:“世子妃的手段你可瞧見了,是個果辣的,你嫂子這回也是咎由自取,反教我爲難了一場,安然那頭得了世子妃示意,以後會對你嫂子示好,無非是打一棒子給顆甜棗罷了,意在籠絡人心。”
說完,目光炯炯地盯着單氏。
單氏立即卑躬屈膝:“奴婢一家多得夫人照顧,若是生了二心,可得遭天打雷轟,夫人但請示下,落英院那位,將來如何對待?”
小謝氏滿意一笑:“便是對她好些又能如何?我那姑母對二孃的厭惡可是年深日久,再者,將來無非就是隨便一嫁,世子妃是爲了藉着安然的事立威,藉着你們打我的臉罷了,你跟你那嫂子說聲,今後還得守着本份,別讓世子妃抓住把柄成了要脅!”
單氏一一答應了,這才告辭,去看她那可憐的嫂子。
“不是我說,世子妃雖然可惡,夫人卻也不是什麼善心腸,咱們這些年來幫了她多少,她指東咱們不敢往西,若非她暗示,不必把二孃當正經主子看待,我能做到這個地步?結果呢,眼看着我捱打,連句勸都沒有。”張嬤嬤趴在炕上,腰腿上火辣辣地一片疼痛,心裡更是怨憤。
單氏嘆了口氣:“你今天才知夫人的性情呀,我還是她陪嫁呢,陰私事兒沒替她少做,當年阿大想有自己的營生,求了多久?也就是看着世子妃進了門兒,她擔心着中饋被人奪了去,才又籠絡了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介紹了幾家茶樓,一月裡從阿大那兒進點子乾果,能賺個三、四十兩銀,竟像是給了我天大的恩賜似的,若她真有心,往時常來往的那些門第再打聲招呼,少說也不下百兩的賺頭。”
“你就知足吧。”張嬤嬤倒吸着冷氣:“看一看我,什麼沒撈着,命都險些折了,虧得二孃是個心軟的,還爲我求句情。”
單氏蹙眉:“聽說二孃得了世子妃的示意,會對你示好呢,橫豎夫人也說了,以後得盡心侍奉着那位,別讓世子妃再捏住把柄,於你也是有利。”
話音才落,安然打發的丫鬟果然來了,還順道請了個大夫,說是娘子心裡過意不去,又擔心着嬤嬤的身子,讓嬤嬤靜心養着,臨走之前,留下了三十兩銀。
單氏雖說已有心理準備,可委實沒想到竟是這麼一筆“鉅款”,整個人都愣住了。
便是張嬤嬤也覺得創口的疼痛緩了一半,手裡摸着白花花的銀子,臉上有了笑容:“二孃我還不知道,一月十兩月例,盡都打賞了咱們纔不斷三餐,哪有半點積蓄,看來,世子妃果然對這個小姑子看重,甩手就是三十兩,夠一家子一年衣食了。”
“今後只要嫂子留着點心,好處應有不少。”單氏又安慰了幾句,這才離開,一路上腦子轉得飛快,暗忖世子妃果然是對門國公府的嫡女,又是個郡主,聽說嫁妝極爲豐厚,又有皇家賜的食邑,手腳就是大方,便是給個巴掌甩顆紅棗,這棗子也甜,又在心裡計較着小謝氏那番話,竟心生企盼,巴不得世子妃真來籠絡自己,到時兩頭討好,肥自家腰包。
旖景既然是讓冬雨行事,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小謝氏一旦知道自己會籠絡單氏姑嫂,起初雖不會在意,可也算埋下了種子,再經一番添肥加水,不怕她不生疑。
閒來無事,自然常去安然安瑾處走動,待隔了兩日,就看見一瘸一拐的張嬤嬤又回到落英院,而安然“雪洞”般的閨房也煥然一新,院子裡的奴婢更是恭恭謹謹,再不似當初,若沒銀子“賞賜”,連三餐都不去廚房領。
旖景一開心,甩手又打賞了張嬤嬤一碇銀子,足有十兩,又有一番話:“我這人一貫賞罰分明,嬤嬤若是改過,今後盡心侍奉二妹妹,少不得你的好處。”
張嬤嬤心花怒放,想自己母女倆雖捱了場打,卻得了四十兩銀,並揣摩世子妃的態度,今後還少不得恩賞,心裡最後一點怨氣也沒了,對安然日勝一日地周道起來,而落英院裡的其他僕婦也開始眼紅心熱,一門心思往安然身邊討好,都指望着主子能在世子妃面前美言幾句。
爲了完善計劃,旖景開始關注祝、單兩家的人事,這自然不能再指望冬雨,又因王府內宅大多數都是小謝氏的人,秋月也沒了用武之地,好在有謝嬤嬤這個現成。
計劃漸漸輪廓俱備。
這一日傍晚,當虞閣部下值回府,瞧見某人坐在炕上,衝自己笑得十分妖嬈,腦子裡頓時劃過一個“不妙”的想法——世子妃看來要使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