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抱怨的不是八娘,她抱怨的是八娘生母張姨娘——自打從莊子裡回來,聽說了黃氏失盡人心,兼着衛國公待張明河又前嫌盡棄,雖遠不至於當做姻親來往,卻也不似從前一般冷淡,張姨娘只道她苦盡甘來了,當然還是記得藍嬤嬤陷害她那一樁事,回來不久,就挑撥着藍嬤嬤又“冒貿”了一回,指着張姨娘鼻尖怒斥。
這下沒人再保藍嬤嬤,大長公主直接下令,送她去外頭榮養。
黃氏眼下處境不比當初,藍嬤嬤是所剩不多的心腹,這麼被送了出去,便如卸了黃氏一邊臂膀,讓她如何心甘?但誰讓藍嬤嬤屢教不改,張姨娘到底是妾室,又不是沒名沒份的通房,好歹也算半個主子,不容藍嬤嬤這奴婢辱罵。
“別說八娘到底不比年少時唯唯喏喏,她管了一段的內務,倒也有些許主見,便是張姨娘這麼,正等着拿我把柄,我也不能在這時拿捏八娘中傷五丫頭。”黃氏徹底否定了黃陶的主意,兄妹倆商量了大半個下晝,仍沒拿出上佳之策對秦家示好,最終只好商定了徐徐轉寰,待有更好的時機再說。
黃氏歸去,大長公主與衛國公倒沒挑剔她去同知府,不過衛國公卻早等在和瑞園裡,張口一說,就是六孃的嫁妝事宜:“母親早前給我看了單子,牀案桌椅玉器擺設等物是前些年就陸續備好的,母親又添了不少商鋪宅院田地,便是壓箱銀,也是母親的體己,你這個當孃的,倒清閒得很,一絲半點都不曾操心。”
黃氏頓時覺得面頰轟地生燙,卻有十分不得已的苦惱。
當年她的嫁妝本就不算豐厚,後來又出借給了黃陶與廖表哥,那些年經營商事多有不順,並沒及時返還,眼下黃陶雖說得到起復,可要收買僚屬籠絡貴族,花銷比從前更多,哪有閒錢交返黃氏,她手中所剩資產已經不多,眼看着大長公主出手不凡,六孃的嫁妝已經很是豐厚,就想盡給三郎備着,厚着臉皮沒有表示,哪知卻被衛國公當面冷諷。
只好說道:“我是見風兒嫁妝已經不少,她到底只是嫁去相府,又非公候之家,更不比前頭兩位姐姐是與皇族聯姻,就想着,把我的私產留給三郎,風兒自己也贊同。”
衛國公哪能不知黃氏手頭困窘,這時也沒逼迫,只冷笑道:“夫人倒爲三郎一心打算,只怕三郎不願盡佔六娘所得,這事夫人何不問問三郎的意願?倘若夫人不問,那麼我便去問。”
黃氏沒了辦法,只好去與三郎“攤牌”。
這段時日,黃氏的日子的確煩擾連連,六娘對她疏冷得很,三郎也像有意迴避着她,年前時候,聽說三郎總算沒再閉門苦讀,開始與貴族子弟來往,黃氏尚覺欣慰——她可不願三郎當真去走科舉,更不想兒子成個書呆,倘若不是那時衛國公堅持把三郎送去溟山書院,她早提醒兒子不可輕信旁人,遇事要爲自己多打算,從前是因三郎年歲小,黃氏也是擔心他不懂事,說漏了嘴被人察覺,哪知三郎十歲之後,她就再沒了提醒的機會,眼睜睜地看着三郎也被教成與黃恪一般的書呆,懊惱不已。
三郎願意結交貴族,黃氏十分支持。
哪知不過多久,三郎竟又閉門苦讀起來,黃氏有心去問究竟,勸導三郎莫要輕重不分,三郎卻一句話將她頂回:“兒子的學業仕途,當聽父親指點引導,母親是內宅婦人,並不懂經濟朝局,不該干涉。”
母子倆不歡而散,黃氏儘管心急,一時卻也沒有辦法。
這回說到六娘嫁妝的事,三郎更是冷淡。
“母親,兒子也不小了,母親身子本就不好,上回聽六姐說,母親入宮時還犯了眩症,庶務不如交給兒子打點,也算爲母親分憂,母親不是總擔心兒子不通時務只專注於書本,莫如給兒子鍛鍊的機會。”
黃氏沒想到三郎會直接找她討要產業,卻並不提六娘,倒是鬆了口氣,她就一個兒子,什麼都是要留給他的,自不在意,便沒多想,真把所剩不多的田契商鋪一併交給了三郎,連着這些年的帳冊與積蓄,還有管事們的身契,囑咐三郎,關鍵是要收服管事,別讓他們私昧收益。
蘇芎倒也不嫌生母的嫁妝簡薄,仔仔細細聽了黃氏交待,轉身卻將這些盡數交給了六娘:“母親的嫁妝,六姐出嫁,就算弟弟給的添妝,六姐千萬莫要推辭,否則弟弟無顏相見。”
六娘早聽黃氏交待了私產都要留給三郎,卻實不想只有這些數目,心中雖然疑惑,但也不好詢問,又見三郎一片真誠,便沒推辭:“那我就收了,只將來你娶新婦,姐姐送的禮三弟也莫拒絕,否則我也會傷心。”
於是就這樣,黃氏最後一點資財都被三郎“訛詐”了去給六娘添妝,她事後得知,險些沒氣得暈死過去——固然不是僅僅心疼錢財,畢竟六娘也是她的親生女兒,讓黃氏懊惱的是三郎完全不顧她的心思,虧她爲了三郎忍辱負重多年,受了多少委屈,便是這時,還要受皇后的閒氣。
但埋怨歸埋怨,黃氏的慾望並沒有因爲兒子的倔強消減半分,反而更加暴漲,橫豎她已經一無所有,將來若不替兒子順利奪爵,哪有揚眉吐氣的時候,活着也是行屍走肉。
三郎總有一天會明白,只有她這個生母,纔會真正替他打算。
——
這個二月,對於虞渢而言,頗顯煎熬與漫長。
以致於得天子詔傳,讓他去乾明宮議事時,虞渢甚至產生“總算來了”的如釋重負。
遊手好閒得在文淵閣揮墨題詞的蘇轢暫時擱了手裡的紫毫,拍了拍虞渢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了“保重”二字。
這時距離二孃與何氏在沈府婚宴爭執果然不出十日。
自然是有御史上本,不過這類涉及皇族“家務”之事當然不至於在朝堂公議,儘管天子非常樂意公議,但也得顧及體統。
一般而言,都是言官上折,等着結果,或許也會有不同意見的御史,也是通過上本,大家用筆墨在天子御案上“爭執計較”,並不會在朝議時當衆辯論。
倘若天子大權獨握,自是有權立斷,甚至不需知會虞渢,直接將旖景除名玉牒公示廢棄,但他這時並沒有乾綱獨斷的大權,仍要忌憚楚王府的威勢,再者也繞不開有監政之權的太皇太后,皇族內務,做爲尊長的太皇太后原本就有干涉的權力。
這麼一來,當然就得先壓服虞渢妥協。
奏本由天子遞給虞渢,他很有些爲難的模樣:“不想流言蜚語竟到了這般境地,實在影響甚大,市井刁婦竟然以王妃作比,爲自身不守婦道開脫,上摺子的御史不僅一人,意思顯然,宗室聲譽不容有損,倘若皇室沒有處置,就擔心更傷風化。”
虞渢也看了一遍奏章,遞予一旁的小李公公交返御案,雖說天子剛剛是賜了坐,但這時卻識趣地站了起來,環揖稟道:“容臣直稟,損及宗室聲譽者,乃妄傳謠言之人,而非內子。”
天子大約也猜到虞渢不會這麼容易妥協,扯着脣角一笑:“遠揚就這般篤定,王妃行止無差,並戚家堂一黨果如他們自稱般守法仗義?”
虞渢持揖未起:“臣在戚氏據點細察民情,並未發現戚家堂有殃民之罪,謠言無根,不足採信,並臣實信內子之言,寧死不會受辱。”
“那麼,遠揚可將戚家堂之流寇移交,由朕另授官員徹察。”
這是個陷井,戚家堂一衆只要移交朝廷,重刑逼供併兼重利引誘下,實不能擔保不會出現“認罪之供”,到時旖景反被坐實清白有失,禮法在上,無人能保,當初虞渢便是早有預防,才率先請得太皇太后懿旨,安置戚家堂一事由他全權負責,分散各處,或者是在楚州藩地,或者是親信屬下衛所,皆入軍戶而不經地方行政長官經手戶籍,確保天子不會察獲,而無從着手逼供。
“聖上,恩赦戚家堂原爲聖上旨意,不過無根之談便行再審,也有朝令夕改之疑。”
戚家堂絕不可能行殺擄奸逼之惡,秦相縱使安排苦主,也並非無跡可察,虞渢不怕找不到奸侫狡言陷害的把柄,以他猜測,天子也不會行這漏洞百出之計。
果然,天子神色凝重,屈指往一摞奏章重重一敲:“楚王妃因爲身陷賊手,惹得諸多詬病也是事實,遠揚既以無根之談推脫,那麼朕只有一問,遠揚可有實據證明王妃清白不失,以鎮服悠悠衆口,挽回宗室聲譽?”
“是臣無能,不能安保妻室,險遭賊擄,多虧得戚家堂義士及時解救,終使內子安然返回,這本是太皇太后當日審斷,眼下有傳言四起,傷及宗室聲譽,若說有錯,也是臣子過錯,不能由內子一力承擔,臣甘願受罰。”
果是將太皇太后擡了出來,天子冷笑,指掌撫案,背脊微靠:“遠揚的意思朕明白了,無非是要一力承擔罪責,如此,朕也只好將衆位御史的奏章轉遞太皇太后,相信太皇太后也不會罔顧宗室聲譽不顧,總得給臣民一個交待,遠揚,先帝曾告誡朕,說你是國之棟樑,將來軍制改革朝政大事離不開你輔佐,朕情知你護妻心切,但也不能罔顧大局,爲人臣子理當盡忠盡孝,怎能只顧私情?朕告誡你,還當三思擇重。”
威脅的意味十分明顯,虞渢再度回以長揖:“臣實在慚愧,有負君帝信重,只內子無辜,臣實不能棄之不顧。”
這意思,便是寧願被貶爲庶人也不願休棄元配?天子連連冷笑,好個情種,那麼且走着瞧,看你是否當真爲了個女子,而不顧家族父祖,捨棄富貴榮華。
這日下晝,虞渢一直留在文淵閣候詔,果如所料,申初時分,慈安宮便有詔傳,太皇太后倒沒有那麼多虛僞言辭,只說難處:“哀家固然信得過戚家堂並非爲非作歹之徒,景兒清白未失,以她的性情,也不是甘受恥辱的軟弱之輩,不過眼下鬧得這般張揚,市井百姓難辯是非……實在讓人爲難。”
果然還是有所保留,太皇太后固然不願旖景落得休棄的下場,卻也不願爲此與天子衝突爭執,也許她仍有試探,想看虞渢是否當真寧保妻子而捨棄權勢,也許最想看到的結果,正是虞渢甘爲庶民,這麼一來,顯王勢必會受天家完全控制,唯有忠於皇權,才能安保兒子兒媳平安,將來纔有望獲得恩赦,將爵位交由子孫承襲,只那時,朝廷只怕已經完全接手兵權,顯王之勢已被分剝。
這樣的結果不是不能接受,虞渢信得過太皇太后不至斬盡殺絕,卻信不過當今天子,天子勢必不會放過蘇家,倘若衛國公府不保,自己又成爲庶民,還何談安保妻兒?
但這時不能直接逼迫太皇太后抉擇,虞渢只能堅持在天子面前那套說辭,決不休妻,倘若朝廷降罪,那麼他甘願一力承擔。
太皇太后見虞渢心意已決,心情也是相當複雜,單爲私情,她也實在爲旖景慶幸,甚想幫助這對小兒女,並不願棒打鴛鴦,可她的地位決定不能只顧私情,這事天子心意甚篤,而太皇太后不得不承認,倘若蘇、楚兩府保持姻親關係,或許會威脅將來帝權,實在讓人一時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