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嬤嬤擡起袖子,裝模作樣地拂了拂眼角,這才說道:“福王妃剛纔責備候夫人的話雖然在理,楚王府的家務事,外人哪知是非黑白,不該僅憑揣測就指責世子妃與妯娌不睦……可候府七娘眼下在楚王府舉步爲艱也是事實,老奴也知道候府七娘行事不端,還遭至天家斥責,是她咎由自取,但候府太夫人心疼孫女兒,不敢說王府的不是,把氣都撒在了夫人頭上,王妃與世子妃有所不知,新歲時夫人回候府,就被太夫人狠狠訓誡了一番,說夫人是月娘的親姑母,哪能袖手旁觀。”
藍嬤嬤一邊說着,一邊打量了一眼旖辰,又再哽咽道:“夫人一個字都不敢分辯,回來也沒把這事說給國公爺聽,更不願給世子妃添了煩擾,可太夫人這段時日身子不好,夫人常常要去候府探望,每回都得受訓……又聽說這回不知因爲什麼事,連將軍夫人都對月娘有了不滿,月娘在王府的日子更是難捱,竟連妾室都不如,太夫人更添了怒火,責備夫人把她的話當作耳旁風……太夫人稱世子妃再怎麼也是月娘的表妹,世子妃倘若願意替月娘轉寰一二,月娘不至這般艱難。”
原來,黃氏今日這般大廢周章,是想逼迫旖景替江月求情。
旖景垂眸,心說繼母這般“善心”,應是覺得孤掌難鳴,打算把江月先“救出苦海”,今後才能利用她興風作浪。
外祖母責備應有其事,無非是在繼母身上發泄罷了,老人家應當也曉得旖景與江月的姐妹情誼自從那回“中毒風波”之後就不能挽回。
可黃氏卻藉由藍嬤嬤的嘴把這話說了出來,是想利用長姐心軟,又一貫敬重於她,只要長姐開口求情,自己若不想與長姐生隙,多少得妥協讓步,答應替江月轉寰。
旖景看了看旖辰,見姐姐也是垂眸不語,眉心微蹙,似乎覺着爲難。
“嬤嬤話說完了,就先出去吧。”黃氏揮一揮手,表現得十分不滿,用目光逼視着藍嬤嬤出了屋子,纔對姐妹兩個一笑:“別把這話放在心裡,你們外祖母也曉得是江月的錯,可到底疼惜孫女兒,認爲阿月沒得誥命已經受人言奚落不盡,連交際應酬的顏面都沒有,老王妃一直又不寬恕,王府的奴婢們對阿月也不敬畏,她到底是二郎明媒正娶的媳婦,縱使有過,也受了責罰,倘若老王妃能寬恕一二,阿月在王府也能挽回些體面,不至如同眼下,受盡刁難。”
這一番話下來,實在是正中旖辰的不忍,便問旖景:“果然如此?就連將軍夫人都不再善待阿月?”
旖辰身爲皇室成員,又是國公府的女兒,自然從家人與旖景口中聽說了江月“栽污陷構”的作爲,起初心裡對這個表妹也十分憤慨,認爲她咎由自取,與福王議論起來,又曉得了楚王與虞棟之間隱隱約約的矛盾,難免爲旖景擔憂。
可一方面,總算明白了江月爲何行惡,旖辰是寬善的脾性,因此倒也認爲江月有爲難之處,雖仍是站在旖景一邊兒,眼下看着繼母因爲此事又受到牽連,未免有些不忍。
心想江月到了這般境地,虞棟夫婦也脫不開關係,再怎麼說,將軍夫人也應當善待江月纔對。
旖景深知長姐的性情,一番說辭早就醞釀好了,這時微微一笑:“夫人最近與秦妃常有來往,不知有沒聽說過二月裡發生那一樁事?”
黃氏萬萬沒想到旖景竟會直接提起這碴,一個顯然的愣怔,眼底暗流卷涌,好容易才擠出笑容來:“我是看着秦妃似乎對你們兩個心懷芥蒂,心想你們都是皇家宗室的兒媳,若處得不睦,怕會引人非議,這纔想從中轉寰……二月裡有什麼事?秦妃不是因爲秦太夫人抱病回家侍疾,眼下歸寧居喪麼?”
旖景也沒質疑黃氏的解釋,微微頷首:“事涉天家內務,宮裡強令噤言,夫人若是不知,我也不好細說……老王妃原本是寬厚人,但夫人也知道,江月作爲太過了些,老王妃一時難以消火,便連我……我更不是寬厚人,雖然稱不上睚眥必報,也實在做不到如同夫人一般賢良大度,我與江月也就只能維持着秋毫無犯罷了,要替她轉寰,實在是爲難我。”
旖辰明白旖景一貫主意定,她既這麼說了,那就絕對不會妥協,雖心疼繼母受外祖母刁難,也不願勸旖景忍耐,只是寬慰着黃氏:“外祖母那邊,我會抽空去勸解着,若她老人家真要怪罪,也是沒法子……母親若爲難,待以後去候府給我遞個信,就算捱罵也好,有我陪着母親一同。”
黃氏連忙拉了旖辰的手:“知道辰兒孝順,也沒什麼大不了,我不願告訴你們這事,就是擔心給你們添麻煩。”
旖景不耐看黃氏裝模作樣,又是淺淺一笑:“外祖母就算遷怒夫人,也不會當着僕婦們面前刁難,想來夫人心裡始終覺得委屈,才告訴了藍嬤嬤。”
竟這般不依不饒!黃氏心裡怒火直拱,見旖辰果然起了思量,指尖就忍不住顫抖起來。
旖景又說:“若下回夫人再受外祖母埋怨,大可用我的說辭迴應……二嬸她待江月本是親厚的,可因爲江月這回去四皇子府參加小公主的洗三禮,聽了些嫌話,不知是心懷叵測還是一時疏忽,就挑唆了二嬸行事,險些鬧出一場大風波,爲這樁事,連四皇子與秦妃都受了皇后訓斥,宮裡頭更是下了噤言令,老王妃本來對江月就有不滿,這回又添了一層,便是二嬸都受了罰,得了二叔一番責備,故而纔對江月嚴加管教,要論來,江月也該得好好受教,謹言慎行,否則連候府都會被她連累,夫人斟酌着解釋,想必外祖母也知道厲害之處。”
黃氏這才領會過來江月的謀劃竟一敗塗地,被旖景捅去了宮裡,也不知是怎麼說的,她倒毫髮無損,反讓秦妃受了責罰,難怪楚王府與壽太妃一家突然就熱絡起來,自己起先還以爲是旖景被人捏了痛腳無奈下才示好,聽說江月被小謝氏刁難,不過以爲是沒能趁願,小謝氏遷怒江月,至於秦妃歸寧居喪,也且以爲是真出於對秦太夫人的孝道,哪想到竟是被世子妃一併算計!
真真好手段,好心計,看來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個年紀輕輕的繼女。
江月舉步爲艱,豈不成了一招廢棋,黃氏深思熟慮下才想出利用旖辰從中轉寰,本打算讓藍嬤嬤藉着安平候夫人的鋪墊演一場戲,旖辰不難矇蔽,誰知竟被旖景遇了個正着,三言兩語就化解,白廢她一番心機不說,反讓旖辰心生猜疑!
旖景懶得體會黃氏的心情,拉了旖辰的手笑着說道:“至於當中隱情,因着宮裡有令在先,姐姐別去打聽,這事若無端提及,再生議論,太后與聖上都會降罪。”
這話當然是對黃氏的警告。
旖景又擡眸看向繼母:“夫人一片苦心,我與姐姐都懷感念,不過秦妃性情就是那樣,我們姐妹對她諸多忍讓,依然不能消她心裡芥蒂,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別說皇族,哪家也都有幾個面和心離的親戚,夫人寬心,姐姐一貫溫和,不會與秦妃計較,我的性子雖急,往常也不服軟,可也曉得體統,總不會與秦妃當衆爭執引人非議,反倒是疏遠着纔好,免得如同今日與等閒人一言不和起了衝突,惹得自己生氣可不划算。”
旖辰微一挑眉:“候夫人非議宗室,我自然該出言遏制。”
旖景笑道:“那可不是,這候夫人也太怪異了些,說我壞話,卻當着夫人與姐姐的面前,難道以爲夫人與姐姐不知她是替秦妃打抱不平,還會聽信她的編造,爲此責備我?虧她想得出來,簡直自取其辱。”
便是黃氏忍氣功夫再好,這會子也變了顏色,旖辰受旖景手上與眼角暗中的示意,飛快地睨了繼母一眼,便抿了抿脣角:“好了,今日冒着風沙趕這一程路,想必母親也覺得疲累,我與五妹妹不多打擾,母親好好歇息一陣兒。”
旖景這才抽空關懷了黃氏幾句,問有沒有什麼不周之處,她的行裝帶得齊備,可送些過來使用。
旖辰卻拉了旖景往外:“有我呢,你少在母親跟前爭寵。”
黃氏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貫敬重她的長女就這麼心生嫌隙而去。
又說旖辰,等到旖景屋子裡,這才擺起了長姐風範:“你這丫頭,就算看出母親是有意助着阿月,也太牙尖嘴利了些……母親也有爲難之處,你又不是不知道,外祖母一貫待她……罷,罷,你也別解釋,我知道你是怕我牽涉進來,夾在裡頭爲難,江月也太過了些,就算有爲難之處,可她對你有惡意,我也不會這麼糊塗替她求情。”
旖景見旖辰對黃氏雖有孤疑,卻仍然親近,也是暗歎一聲,姐姐不善謀斷,又寬厚心慈,那些險惡的事讓她知道也無益處,至少這時不會再被繼母輕易利用,已經算是一大進步。
便沒再說剛纔的話題,轉而說起明日迎接西樑使團的事,及到傍晚,這纔去了黃氏屋子裡一處用膳。
一晚無話。
而次日果然是進入三月以來難得的清天朗日,辰正,便有陽光照透雲層,驅散了陰霾霧重,雖然還有風,比起昨日來卻更緩和了些,灰瓦上有了亮色,日照裡也有了微金的色澤,不過道旁樹梢抽出的新葉仍然蒙着一層灰黃,許是要待一場春雨之後,才能煥發出翠綠的生機。
十餘艘大船已經靠近港口,堤岸上也已隔起了青幃道遮,鋪呈好柔軟的朱氈。
往常人來熙往的渡頭今日被儀衛清空,不讓閒人靠近,一應貨船商渡也都滯後,需待西樑使團的大船停靠後,才能依次入港。
這時,以三皇子與虞渢爲首,迎接使團的官員與命婦們都已列隊在紅氈末端,一旁的宮廷樂師蓄勢待發,只待禮部官員令下,便鼓瑟吹笙爲樂,禮迎遠道而來的尊貴客人。
遠遠望去,只見河道上彩旗飛揚,獵獵作響,似乎天地之間唯有此聲。
隆重威嚴,卻不失喜慶。
河水中長長緩行的船隊中間,有一艘甲板上肅立儀仗甲兵。
寬大的船艙內,斜靠着榻椅的少女總算把目光從雕花窗外收了回來,緩緩地伸出指尖。
白衣侍女立即扶穩。
少女身上已着盛裝,大袖紫羅鳳氅,鬱金長裙曳步,蔽膝上繡着日月雙華紋案,鳳佩玉環綬從繡金腰封上長長垂下,碧璽垂蘇光華熠熠。
可少女尚未上妝,故而顯得面色蒼白,步伐似乎也虛浮無力。
髮髻未梳,三千青絲如瀑,從肩頭傾瀉於腰下。
身姿婀娜,似有西子之姿,不過眉目間卻又帶着股頗爲違和的英氣。
船將入港,行得已經極爲緩慢了,少女步伐卻又是一個踉蹌。
白衣侍女十分緊張。
好容易坐在妝鏡前,少女方纔微微一笑,長吁一口氣般:“總算是到了,先別讓四位女君進來,先請晨微姑娘,離了她我可不保證能穩穩下船。”嘆息有若絃音初靜時收斂不及的迴響:“可苦死我了,真不明白爲何不讓人騎馬行陸路。”
忽有一陣輕微的浪頭,船艙一晃,少女緊緊地捂着胸口,蹙眉如鎖。
侍女連忙跪呈白瓷蓮葉唾壺。
少女極盡忍耐,一手撐着妝臺,微微搖頭。
兩聲剝琢,艙門應聲而開,烏衣長氅的少年一步入內,脣角噙着笑意:“公主,您還暈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