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被小姑姑打擊了一番逐漸冷靜下來,這時也開始勸解二孃:“先說大姐姐,正如小姑姑剛纔所言,是姐夫自己執意不納側妃,併爲此跪求聖上與太后許準,再說咱們家,祖母先就不會強逼納妾,三叔也是自甘情願,三嬸可從沒爲這事哭鬧。”
蘇漣這才點了點旖景的額頭,嗔了她一眼,又起身過去半摟着二孃安慰道:“我也是女兒身,哪能不知二孃心裡苦楚,無奈世俗禮規就是如此,男子納妾名正言順,只要不寵妾滅妻,再威風的孃家也挑不出理,你看看別家,有幾戶不是三妻四妾?越是高門望族越是如此。”
世家望族極重子嗣,男子自幼接受的就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教導,多數家風正統的門第看重嫡長子,不讓妾室先於正室產子,已經算對正妻的尊重了,男子少年時就嘗“人事”也是貴族之家的慣例,好比周姐夫成婚時已經及冠,身邊有個把長輩默許的雪雁的確算不上“失德”。
尤其當正妻有孕,男子不能同房,及到這時,就算男子不願納妾,多數人家的尊長也會“提點”正妻主動安排通房丫鬟,這還算家風正統的,要換成胡來的人家,好比當年朱氏,人家執意以庶爲長,以妾爲妻,強逼兒子納妾兒媳長年侍疾,龍姨父也必須妥協,在這世道,寵妾滅妻事小,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下來,那就得爲世所不容。
儘管讓人沮喪,卻是鐵的事實。
女子不容妾室,首先得遇見名符其實的良人,願意一生只牽一人手,更重要的是遇見通達明理的尊長,不知百里是否有一,當真可遇不可求。
好比賈姑父,對蘇漣也是一往情深,雖因着成婚時已經將近而立,身邊自然有個“雪雁”,可從未主動提說要納她爲妾,甚至暗中替“雪雁”尋找歸宿,蘇漣知情後,觀察得那婢女的確是個知禮本份人,當自己有孕之時,便讓她過了明路,收納房中,賈夫人雖一直不敢插手賈姑父與蘇漣院裡的事兒,得信後也是長吁了口氣。
可見在婆母心裡,始終還是不願兒子只有一妻。
其實在多數貴族之家,妾室地位卑微,對正妻難成威脅,故而相處和睦的還佔七成。
就說衛國公,因着婉娘當初賢惠,非但容了張姨娘,還納了崔氏,十餘年間張姨娘雖說跋扈,卻也不敢真和正室作對,便是當初設計二郎謀算江月,不過是私下的小算盤而已,對黃氏構不成真正威脅。
關鍵還在男子,多數野心勃勃的妾室,都是男子縱出的底氣。
黃氏生母廖姨娘就是典型。
當然也有正妻善妒,管不住夫君,只用陰私手段謀害妾室,多數會自釀苦果,比如甄夫人,倒是把妾室挨個兒收拾乾淨了,但甄蓮與甄茉受她言傳身教,養成陰狠性情,最終姐妹相殘,一個被親姐姐縊死,一個也沒落着什麼好,實在報應。
一念及此,旖景出了一身冷汗,她可不願看着二孃成爲甄夫人或者太子妃。
就聽蘇漣又勸:“二孃聽我一言,這事你得讓步,回家後先得誠誠懇懇地給你嫂子賠禮道歉,求她諒解,今後再不能衝動任性,那個丫鬟你乾脆要來內宅,仔細觀察着,若是個本份人,也給人家一條生路,將來你有了身孕,再正式納她不遲,可得記着藥不能停,等你有了嫡長子,再考慮着停藥的事兒,二姑爺那頭,你要得他愛重就不能無理取鬧,慢慢規勸着他以學業爲重,在尊長面前就是你的賢名,若是這樣,他還拈花惹草,你再跟我說,不需你祖母出面,我就去周家替你收拾了他。”
二孃仍不情願,突地問四娘:“妹夫難道也是如此?”
四娘面頰微紅,先就搖了搖頭:“姚家倒不依那樣的慣例……可婆母也提醒了我,三郎身邊的一個大丫鬟,早拿着二兩的月銀。”言下之意就是,那位也是長輩們內定的“準姨娘”了,委實多數世家,一般都會留着個妥帖的大丫鬟在兒子身邊侍候。
二孃徹底泄氣:“那也沒什麼分別。”
四娘這時才勸:“姐姐不看別人,只想着咱們母親,當初就是因爲這般無理取鬧,不敬尊長,才受父親厭惡,有了眉姨娘,險些惹出大禍來,足引以爲鑑……有的事情,真真就是無奈二字,其實想開了也就那麼回事,誰教世俗禮規如此。咱們可以不受,但得預備着鬧得家宅不寧、夫妻失和、飽受人言,若姐姐真覺得那樣值得,也可堅持己見,卻要準備接受一切可能的後果……我是沒有那般勇氣,也覺得那樣未必就能讓自己滿足,三郎他也不願看我委屈,但爲我忤逆父母卻做不到,我實在也不想看他背個不孝的名兒,總之一句,妾就是妾,若那人不是刁鑽蠻橫的,容這一人,也省得今後麻煩。”
這話一出,屋子裡另外三人都是一聲長嘆。
旖景心裡尤其像堵着一團亂麻,不知怎麼的,彷彿那一世她從沒真正在意過這事,連想都沒有細想過,可這時,只要念及將來或許虞渢也會納妾……
她不可能爲此怨恨他,也不可能像二孃這般哭鬧,更不可能有和離的想法。
可心裡始終陰鬱得很,沒有辦法做到如同小姑姑與四娘一般理智地接受。
也許,他就是那百里之一呢,但假若老王妃要逼迫……好比父王,當初也只能妥協。
屋子裡一時陷入沉靜,長有一刻,才被院子裡頭某人張揚的語音打破——
“漣姑姑,阿景,你們躲在哪兒去了,快出來瞧,我逮着個和虞渢長得一模一樣的丫頭!”
外頭院兒裡,平樂郡主一手扯着衛昭,站在合歡樹下眉飛色舞,滿臉的興奮,一邊是黃六娘,正陪着笑臉規勸:“郡主快別鬧,仔細嚇着了昭妹妹,她是世子的表妹,應是纔來京都不久,可沒見過您這樣的女俠。”
旖景只好先把一切雜念拋開,掀了簾子出去,讓夏柯備好熱水進來給二孃淨面上妝,才一露臉,卻見穿堂前站着一排,原來才一會子,包括楊柳、卓應瑜、韋十一娘都到了場,就連憂鬱着小臉在*逛了好一陣的八娘也回了中庭,這時總算是被平樂的誇張逗得微微笑了起來。
賓客幾乎齊到,獨缺一個彭三娘。
大家回到正廳,坐着說了一會子話,就得了稟報看着將近午時,老王妃與大長公主已經到了晴雪蘆裡,等着壽星開宴。
那處的紅葉已經燦爛一片,紅葉下又搭起一座半封敝的戲臺,待宴後,衆人在晴雪廬裡坐着既可賞景,又能聽戲,這時還不算太冷,只要關了南面的摺扇,又有炭爐供暖,應不覺得寒涼。
旖景連忙吩咐讓先上茶點、瓜果,領着一羣鶯鶯燕燕浩浩蕩蕩地往晴雪蘆去。
老王妃一見衛昭,就是滿面笑容,與大長公主一人拉着一隻手,上下打量,都是嘖嘖稱奇:“這丫頭,生得倒比安然更肖渢兒。”
旖景便笑:“我聽墨姑說,世子極肖母妃,想來母妃與舅父模樣肖似,阿昭又似舅父,自然與世子就像了。”又提起衛昀:“大表妹因要在家中待嫁,今日是不能來見祖母了,不過等二弟親迎禮那日,應是會來。”說完,目帶詢問地看向衛昭。
衛昭笑道:“姐姐今日本也是想來的,可不因着待嫁忙着繡嫁衣,只好託我給表嫂代聲生辰怡樂,問老王妃萬福金安。不過王府喜宴,父親與母親都要來恭賀,姐姐出閣前,也該來向老王妃與王爺問好。”
旖景抿脣一笑,有了衛昭這話,舅父舅母必定會出席虞洲的婚宴了,這對王爺與世子而言,倒是比虞洲大婚更值得欣喜的事。
瞧見老王妃待衛昭甚是親熱,便領着諸多姐妹到了暖閣隔壁的敞廳,丫鬟們正好奉上茶點、瓜果,大家坐着依然說笑,詢問着請的哪個戲班,討論起下晝該點什麼戲來。
平樂郡主一見四娘,開心得不得了,一把拉住密謀今日要怎麼對付壽星,不覺高聲詢問:“我說阿景,你今日怎麼沒請杜宇娘?那可是位女中豪傑,認識這麼多人,就她酒量能與四娘一拼。”
旖景哭笑不得——今日這場合,來的人又雜又多,不但有閨閣姐妹,還有長輩在場,又有諸如韋、卓幾個外人,怎好叫得杜宇娘。
便有人驚訝問道:“哪個杜宇娘?”
好在蘇漣是知情人,一把拍在平樂的肩上:“瞎嚷嚷個啥,今兒個有我在,還怕沒人能陪你盡興?”兩句話就把話題岔開了去。
等到正式開宴前,彭三娘總算現了身,看上去卻極不自在,因爲她身後還有個小跟班——
別人還好,唯六娘一眼看見,臉上頓時一沉。
來者正是秦子若。
“五姐姐,你也太不應當,誰都請到了,獨獨忘了我,若非今日我湊巧去尋阿瀾,聽她說起是你生辰,竟茫然不知,活該你今日不得我的賀禮。”秦子若上前就挽了旖景的胳膊,巧笑嫣然。
顯然彭瀾爲了擺脫秦子若,只好實話實說,卻始終還是讓她跟了來。
六娘忍了幾忍,總算顧及着衆人在場,沒有諷刺出口。
旖景也不是太介意,她和秦子若交情不到那份上,自是不曾邀她,可秦家到底是國公府的姻親,子若來了,也沒有不招待的道理。
既然賓客已齊,當然奉上酒菜,小娘子們仍坐一桌,蘇漣想去暖閣裡湊趣,卻被大長公主“無情”地攆了出來,暖閣裡除了兩位長輩,衛昭被老王妃拉着坐在身邊兒,六娘一慣圖清靜,見外頭有平樂在場鬧得沸沸揚揚,也坐了進去,三娘因還在爲崔姨娘服喪,不能飲酒,又不能縱情說笑,也坐去了暖閣,安然一慣貞靜,自是往清靜裡湊,旖景是兩桌跑,藉機躲酒。
一個時辰轉眼就這麼鬧騰着過去了。
侍婢們又來撤了殘羹,奉上糕點零嘴,外頭戲臺子就開始準備。
旖景聽着衛昭從青州說起,將一路景緻、趣事侃侃而談,引得兩位長輩聚精會神傾聽,笑着插了句嘴:“祖母,您這麼歡喜昭妹妹,莫如留她多住上幾日,正好待二弟歡宴後,再放她同舅父舅母一同歸家可好?”
衛嬤嬤這時卻也在暖閣,老王妃聽說她是衛昭乳母,特賞了坐,一聽這話甚是焦急,卻不待出口,老王妃已經一口應承:“景丫頭這般伶俐,竟知道我的打算,就這麼說定了,昭丫頭今日還沒見王爺面呢,怎好就這麼回去。”
衛嬤嬤笑得盎苦:“原該遂了老王妃意願,不過家裡沒有交待,就怕夫人……”
旖景忙說:“這有什麼,我這就安排人,去與舅母言語一聲,正好昭妹妹沒帶貼身侍候的丫鬟,有勞舅母再安排一個過來。”招手喚來夏柯,讓她去一趟胡家巷子。
見衛嬤嬤再不敢反對,衛昭得意一笑,自是緊傍着老王妃身邊,又一疊聲兒地“舉薦”自家乳母,說她可藏着不少故事,烈女傳能倒背入流,又會說好多演義,老王妃來了興致,果真與衛嬤嬤暢談起來。
旖景只看了一眼衛昭閃閃發亮的眼睛,就猜到這丫頭在盤算什麼,連忙“拔刀相助”:“祖母,今日這德慶班可是我好容易才請來的,幾齣戲極是拿手,您還是先點上兩折讓他們唱着吧,既與衛嬤嬤投機,莫若讓她這幾天就暫住榮禧堂,正好陪您說話。”
老王妃果然願意,笑着說道:“王府地方大,人就這麼幾個,我往常也愛個熱鬧,就這麼定,景丫頭是最妥當不過的,阿昭交給她咱們也安心,嬤嬤就陪我幾天。”
這下衛昭簡直是用崇拜的目光朝向她家表嫂,暗暗作揖唸佛,眉來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