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玉隔屏上,數朵金蓮吐蕊,軒窗前輕垂的緋豔紗幔,在漏入的微風裡緩緩舒展,正坐湘妃榻上的太子妃,纖纖玉指伸展着,一邊任由半跪榻側的宮女細心地替她染着朱蔻,一邊微擡眼瞼,帶着些玩味與冷清的目光,從一旁坐於玫瑰椅的兩名女子面上晃過。
楊氏尚自垂眸,削瘦蒼白的面孔上依然還是一片冷意。
韋氏立即擡眸,遞上了一個豔麗得像秋海棠般的笑容。
她們兩人,皆爲太子側妃,出身勳貴,不過楊氏孃家遠在膠東,韋氏之父卻是中樞之臣,身任中書舍人,唯金相馬首是瞻。
太子妃晃晃一眼過去,卻又再垂眸,似乎極爲關注地看着宮女染蔻。
殿堂裡一時寂靜,似乎能聽見蟠龍香爐裡,幾柱檀香焚燒,灰燼墜落的聲響。
楊氏率先失了耐性,忽然起身,屈膝一福:“若太子妃沒有別的吩咐,妾身先行告退。”卻半響沒有得到迴應,楊氏尚還保持着屈膝的姿勢,但眸底已經迸射出一股倔強來,不甘的情緒,從她挺直的肩脊散發。
太子妃直到五指染滿桃紅,方纔微舉左臂,照着紗幔間漏下的金陽,看了幾眼指甲上豔麗的色澤,微微一笑,目光看向楊氏:“我還有事要與兩位相商,還請阿楊略坐。”
韋氏滿帶諷刺地瞥了楊氏一眼,心底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可一聽太子妃接下來的一番話,笑容卻再也無法燦爛了。
“昨日入宮,母后提起皇子選妃一事,說了一句,聖上有意將尚書府卓氏二孃,封爲太子側妃。”太子妃眼瞧着韋氏變了顏色,而楊氏依然冷若冰霜,又是淡然一笑:“雖聖旨尚未頒下,不過想來事情已經成了定局……說不定中秋之後,新人就要入宮……卓氏二孃爲尚書嫡女,出身尊貴,又得父皇與母后心意,我是不敢怠慢的,只這一時之間,卻騰不出合適的院落來。”
兩個側妃,一個居朱棠苑,一個居玉曇苑,一東一西,分別在太子妃的芙蓉殿側,而除了這兩處庭苑,東宮雖有別的殿堂,卻因住的都是些地位較低的滕妾,位置偏僻不說,景緻設施自然也不能與側妃們獨居的庭苑相比,不適合太子側妃居住。
太子妃話未說完,楊氏已經明白了言下之意,微微擡眸,蒼白的面容上,仍然是一片冷意:“太子妃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妾身願讓出玉曇苑來。”
韋氏本來心懷忐忑,擔心着太子妃會讓她避讓——自從小產之後,太子就鮮于涉足她的朱棠苑,而那楊氏,生就一張冰冷冷的面孔,卻頗得太子眷顧,就連太子妃,往常也對她的傲慢容忍幾分,不想楊氏今日竟這麼好說話,居然自願讓出居所?
太子妃似乎也沒想到楊氏竟然如此通情達理,看了她一陣,方纔笑道:“阿楊真是替我解了燃眉之急,可是……若讓卓氏二孃住在玉曇苑,卻又不知應當將你安置何處了。”
身爲側妃,自然沒有與滕妾們擠在一處的道理。
可那些空置的庭苑,多爲偏僻之處,人氣荒蕪,似乎也不太適合讓太子最爲寵愛的楊側妃居住。
韋氏聽得俏面一白,她早被太醫診爲“生養艱難”,又不得太子歡心,若是再沒有自覺,獨佔着朱棠苑,逼得楊氏挪出居所來,太子只怕會更加惱怒,可是要她退讓,心裡又實在不甘。
事情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卓家不過也是仗着金相的勢,與她孃家別無二致,憑什麼要讓她給卓氏二孃滕位置?
楊氏壓根不在乎這些,依然面無表情地說道:“但憑太子妃安排,妾身只要一個容身之地便好。”
太子妃似乎相當爲難,蹙眉猶豫:“眼下空置的地方是有,但也太偏僻了些……我的意思,還是將玉嬈苑空出來,做爲阿楊的居處。”
這玉嬈苑其實就在玉曇苑後,眼下住着三個名份已定的滕妾,其中一人,還是太子妃同宗的族妹,因着有太子妃撐腰,往常就十分跋扈。
韋氏又是一陣興災樂禍,楊氏因爲生性孤傲,又得太子榮寵,人緣本就不佳,若因爲她讓那幾個滕妾挪出居所,可不更成了衆矢之的?
“妾身本就好清靜,再說,東宮將有喜事,太子妃也不需爲妾身一人大廢周章。”楊氏卻不領情,竟堅持要住到偏僻的庭苑裡去。
太子妃的眉頭就更緊了幾分。
楊氏早前小產,便引得太子大怒,皆因爲她行事謹慎,到底纔沒讓太子發作上身,假若這會子讓楊氏再受委屈……
原本是想趁着卓氏還未入門,就挑撥得兩個側妃對她心懷怨恨,沒想到自己卻反而被楊氏的“寬容大度”將了一軍。
太子妃這會子真有些騎虎難下的味道,如若是韋氏,任由她住在何處,太子也不會上心,可同樣的事情,卻不能委屈到楊氏身上。
正猶豫之間,卻見太子龍行闊步,拾階而上,太子妃心下再是一沉,率先迎了上前,屈膝行禮。
太子伸手相扶,正欲與太子妃寒喧幾句,又見楊氏、韋氏在場,不由蹙了蹙眉:“這都什麼時辰了,阿蓮怎麼還拘着她們在跟前?”
太子妃無奈,只得將剛纔所議之事又說了一回,冷冷瞥了楊氏一眼:“臣妾原想,讓阿楊移出居所已經不妥,更不能委屈她住在那般偏僻的地方,不想阿楊卻堅持……讓臣妾好生爲難。”
太子聽了前因後果,臉上本來的歡喜更加淡了下去,一撩長袍落坐,眸底有冷意襲捲,眼看着太子妃不卑不亢,只與自己默默對恃,心底更涌起一陣晦澀來,卻終究還是摁捺着,微微一笑:“這聖旨未下,不想阿蓮便這般積極,當真賢惠。”
立在一側的韋氏偷偷打量着太子的神色,只當他是爲了楊氏纔給太子妃冷臉兒,心裡又是妒恨,又有幾分興災樂禍,一抿脣角,只作嚴肅。而楊氏,依然還是冷若冰霜,垂眸而立,似乎事不關己。
太子妃深深吸了口氣,還是沒忍住眉心淺跳,笑容更加牽強:“殿下,既然母后親自提點,臣妾自然要放在心上,免得臨到頭來還沒拿出個章程,豈非是臣妾失職。”
太子深深看了太子妃兩眼,方纔對楊氏說道:“你若覺得委屈,大可直言不諱,凡事有孤替你作主,任何人都不敢爲難了你。”
這話,自然讓太子妃與韋氏面色一變。
楊氏這時,方纔一笑,卻並沒有什麼意氣飛揚,反而含着幾分悽楚。
東宮之人,大都以爲她集寵一身,殊不知當日小產,她分明將所謂“證據”擺在了太子面前,可這個對自己海誓山盟的男人,卻視而不見,連句公道話都吝嗇得不願給她。
她這一生,再也不會有子嗣,而那些所謂的榮寵,錦衣玉食,又有什麼用處?
早已心冷如灰,又何必再爭搶身外之物,一時虛榮?
楊氏垂眸而言:“妾身不覺得委屈,當真是貪圖清靜,殿下……”
“你倒是圖清靜,可孤卻不喜那偏僻的孤苑,這事不行。”太子卻緊盯着太子妃的須臾蒼白的面色,卻依然端莊的姿態,心底涌起痛快與空虛交雜,複雜晦澀的情緒。
你在乎的,究竟是什麼?爲何眼看着我如此寵愛她人,尚還這般自持。
“阿蓮,玉曇苑是孤最歡喜的去處,便應由孤最歡喜之人居住,你認爲如何?”太子似乎是咬緊牙關,狠狠一問。
甄蓮也是牙關緊咬,下意識地握緊手掌,那並未乾透的朱蔻,便粘溼了她的掌心,卻倔強地擡眸,平靜卻高傲地回視着太子危險的視線:“是,臣妾明白了。”
側面,對楊氏莞爾一笑:“阿楊就住在玉曇苑吧,阿韋,只好委屈了你,另擇一處喜歡的庭苑做爲居所吧。”
韋氏看戲看得正入迷,忽然就被焦雷轟頂,委屈得就要跳腳,卻一眼瞄到太子狠戾的神情,頓時一個激零,只得恨恨瞪了楊氏一眼,又腹誹了尚未入東宮的卓氏幾句,一邊答了聲“是”,一邊在心裡流着不甘的眼淚。
要怨,就怨自己沒保住腹中胎兒,又傷了身子,更不受太子待見,爲了將來,不得不暫時隱忍。
可她,卻也不會任人欺凌。
卓氏二孃,咱們且走着瞧!
待楊氏與韋氏離開,芙蓉殿這一對夫妻之間,氣氛更加地冷凝,一旁侍候的宮女,大都屏息靜聲,將自己當作影子與擺設,不敢發出半分聲息。
甄蓮看着自己掌心的殷紅,狼狽得不堪入目,方纔讓宮女捧入清泠淨手,平復了一下情緒,淡淡對太子說道:“殿下這個時辰,怎麼得閒?”
太子似乎也平靜了幾分,懶懶地靠在榻椅上,微擡眼瞼:“聽說你詔了岳母與四妹入宮?”
“臣妾有事要與家人相商。”
“可是爲了四妹的親事?”
甄蓮冷冷一笑:“殿下總算是關注此事了?”
太子蹙了蹙眉,脣角冷冷一斜:“前兒個見了金七郎,我見那小子一表人材,騎射劍術甚是了得,性情也豁達,與你四妹甚是般配,便過問了金相一句,聽說他尚未定親……”
話未說話,就被甄蓮打斷:“殿下!您難道還不明白臣妾的一番苦心,到了這個時候,還要添亂?”
跟着一揮手,便讓殿中的宮女盡數退出,甄蓮多少有些氣急敗壞:“眼下三弟鬧出那樣的事,與衛國公府聯姻必然無望,當蘇氏大娘婚配四弟,太子要如何是好?衛國公手握京師禁衛,大長公主又如此得聖上尊重……”
“孤爲儲君,就算蘇家與老四聯姻,難道就會做出那等大逆之事!衛國公爲國之重臣,必不會這般輕率。”太子眉心緊蹙,也打斷了太子妃的話。
其實,太子對甄家的盤算,原本不放在心上,甄茉是否嫁給蘇荇,委實不太重要,可水蓮庵的事情一鬧,蘇荇當場目睹,哪裡還會娶甄茉爲妻?若是放任太子妃這般逼迫甄茉,那麼他與妻妹的私情,早晚會有暴露的一日。
太子深知甄蓮的性情,她或許不在乎他有多少寵妾美婢,可必不能容忍胞妹的背叛,若她得知真相,甄茉便會被逼入絕境。
到底與他有肌膚之親的女子,太子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甄茉被逼至死,或者長伴青燈。
“再說,金相何嘗不是權傾朝野,甄家與之聯姻,於我未必沒有好處。”太子力求說服太子妃,放棄與衛國公府聯姻一事,語氣比起早先,又要柔和得多。
可卻更讓太子妃焦灼,她忽然起身,雙目直視太子,甚至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這一對夫妻,又何嘗不是至親至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