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君府宴”以貴族黨促的死亡落下帷幕。
黨促是被人殺害,官方糾出的兇手是胡氏做爲西樑“三政”之一最後的一任家主竣江公。
可是在薛東昌以及孔奚臨的心目中,真正的兇手卻是大君殿下。
“不是我!”事發次日,大君終於在兩個“夥伴”心領神會的目光注視下,態度堅決的聲明他的清白無辜:“貴族們已經羣情難捺,胡、慶族人的態度也已經被我洞悉,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妥協,拱手把本應屬於他們的權力轉讓王室,失去對各自舊部的掌控,我根本不需要再弄出這麼件命案,只需等着政會否定因功封邑一議便罷。”
這段時日熱愛與大君偶爾唱唱反調的孔奚臨並沒有輕信,他搖着手裡的摺扇,脣角輕輕上斜:“雖說世人都知竣江公心胸狹隘、性情暴戾,因爲酗酒鬧出的人命也不僅一樁兩件,他又深恨黨促,昨日當衆破口大罵,詛咒黨促不得好死,的確有行兇的前因,不過他當時已經醉酒,黨促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就這麼被他一刀穿胸,我是不信的。”
案子已經移交刑部,因爲現場有人證物證,人證除了一應僕從,還有一個賓客,同樣是貴族,他親眼目睹了案發經過,指證竣江公殺人,而兇器正是竣江公隨身攜帶的利匕,所以得報趕來的刑部尚書迫於西樑王“勢必嚴察”的王令,立即就將當時因爲撞破了腦袋陷入昏迷的竣江公擡回了衙門投入刑獄。
竣江公酗酒後犯下的惡行實在不是僅此一件,被他打殺的奴婢至少也有七、八個,甚至還有平民因爲不小心衝撞,被竣江公一劍殺死,故而雖然他清醒後聲稱什麼都不記得了,只矢口否定殺害黨促,也實在沒有說服力。
“證人鄭雄雖爲貴族,卻是慶氏姻親,昨日諸多賓客中,他算是態度中立者。”大君慢條斯理地說道:“鄭雄這回也立有軍功,是有望封邑者之一,不過他表現得並不熱切,這說明什麼?說明他還在意與慶氏宗家的關係,至少在表面上,不願與慶氏鬧得太僵,可見此人心懷城府,那就不是這麼容易收買的。”
大君的意思是說他沒法子收買人證,故而不可能令人殺死黨促,卻讓鄭雄自願指證竣江公殺人。
“不過我也覺得真兇未必就是竣江公。”大君輕笑:“鄭雄聲稱,他從淨房出來,看見竣江公追着黨促去了水榭,就擔心鬧出什麼事端來,緊隨上去,哪知就見竣江公執匕殺人,一刀子扎進黨促胸窩,竣江公見罪行暴露,拔出兇器直撲鄭雄,才被鄭雄反擊,撞牆昏厥,外頭的僕從先是被竣江公喝退,後聽鄭雄高喊,纔敢上前,見到的情形是竣江公額上有血昏倒在場,鄭雄跪在地上,幫黨促摁着傷口,黨促無知無覺,他與鄭雄都是渾身浴血。”
見孔奚臨蹙眉思索,薛東昌仍然滿面懵懂,大君拍了拍東昌的肩頭:“鄭雄是慶黨,原本與胡黨就是死對頭,黨促從前是竣江公的親信,這兩人鬧得雞飛狗跳與鄭雄何干,他幹嘛要上趕着插足,突地就擔心起鬧出事端來?”
“難道說真兇是鄭雄?”薛東昌有如醍醐灌頂。
大君踱了兩步,胸有成竹地說道:“我推論,真相應當如是。”
——案發現場雖在花苑,卻是相對僻靜之處,論是西樑民風開放,貴族設宴並不怎麼避諱男女遠隔,但設下給男賓女眷們使用的淨房還是必須“南轅北轍”的,竣江公當時從宴廳被人扶出,就是爲了去淨房,這也決定了案發現場不可能是女眷們閒坐賞景的地方。
貴族赴宴,穿戴極其講究,這就造成如廁時諸多不便,大君府的管事們自然不會輕疏這一細節,故而淨房的佈置也分外講究,專門準備了讓貴族寬衣解下佩飾的地方,一般而言,女眷們身邊都帶着自家奴婢,還準備有以防萬一更換的衣裙,甚至修補妝容的脂粉,男賓們沒這麼麻煩,又因主家原本就備有引路的僕從,淨房當然還有服侍的婢女,男賓一般不會自帶奴婢去解決“三急”。
西樑人尚武,貴族往常習慣了佩帶長劍腰刀,但因爲是大君府設宴,多數人還是不會帶着武器赴宴,不過竣江公不同,他原來就愛顯擺,明明算不得劍術高強吧,還尤其喜歡收藏名劍利器,又因他是三姓王族,多少有些特權,赴宴時佩劍也不能算逾制失禮,他不僅佩着劍,還貼身攜着把尤其喜歡的利匕。
竣江公那日的心情肯定相當惡劣,相比往日,喝酒就越發急快,竣江夫人大約對他糟糕的酒品十分厭惡,也知道規勸不住,因而一早就離席,眼不見心不煩去了。
竣江公離開宴廳意欲如廁時是被大君府的僕從扶着出去,可見他已經醉了。
等到了淨房,粗手粗腳的小廝自然不會服侍竣江公寬衣解帶,只將他交給了婢女。
若是普通賓客,婢女們大約也不會跟着去隔間,待服侍了寬衣幫助着摘取下腰間佩飾後,應是準備清水熱茶,好待賓客們淨手漱口,再服侍穿戴。但竣江公醉態明顯,婢女也擔心有意外情況,或許竣江公自己也需要婢女貼身侍候,總之應當是讓人跟着他進了隔間。
除了及時清掃焚香的粗使僕婦,淨房外間只有兩個婢女當值,一個服侍竣江公去了,另一個還要照管閒事,難免就會分心。
這就導致了竣江公取下的一堆東西比如長劍、匕首、玉佩、腰帶等物有可能成了無人看管的狀態。
很巧,鄭雄剛好也要進入淨房,或者是剛剛解決三急出來,他一定看見了竣江公,知道那一堆東西歸屬於誰。
“鄭雄私心裡一定樂見新政通過,可他不想與慶氏鬧僵,說不定在宴上就盤算開怎麼利用旁人把事鬧大,促成新政得以施行,當他看見竣江公隨身攜帶的匕首時,也許就動了心思,想到了行兇嫁禍,他是慶氏的人,與胡黨本就有舊怨,又親眼目睹胡氏黨羽對竣江公諸多不滿,所以,下意識便私盜了竣江公的匕首以圖詭計。”大君分析道。
匕首相比長劍,一來更有可能被竣江公疏忽,不至於當時就發現丟了東西,二來也便於鄭雄私藏,不被旁人發現,因爲當時,鄭雄也想不到會立即就得到下手嫁禍的機會,他總不可能堂而皇之帶着竣江公的長劍出去,事後再找機會暗殺胡黨或者慶黨,將兇器留在現場,嫁禍給竣江公。
也許鄭雄當時還沒有盤算好計劃,但就是那心念一動,已經足以促發他順手牽羊。
既然鄭雄已然動心,並走出第一步,接下來他便會在周邊徘徊,觀察竣江公有何行動,至少得確定竣江公有沒立即發現丟了東西。
巧合的是黨促也往淨房來了。
但他沒有入內,他的席位相隔竣江公不遠,親眼目睹了竣江公被兩個小廝扶着出廳,這時,他看見兩個小廝候在淨房外,問得竣江公還在裡頭,便打算迴避。
黨促沒有喝醉,他也深知竣江公醉酒後的德性,不願意與之正面衝突,所以,他看見不遠處的水榭,就打算去裡頭暫時避上一陣,待竣江公離開。
這並非大君的猜想,而是已經在僕從口中得到了證實。
但倒黴的黨促沒來得及走進水榭,就被“完事”的竣江公出來時發現了。
竣江公瞧見黨促急急忙忙的背影,頓時火冒三丈,拔高了嗓子喊了兩聲“黨賊”,當然不可能將黨促喚回,反而導致黨促加速避走,與舊主在大君府宴上吵鬧不休,的確是件失禮的事,黨促不可能陪着竣江公耍酒瘋。
竣江公拔腳就追了過去,兩個小廝是大君府的人,生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於是勸阻。竣江公哪裡肯聽,賞了他們一人一個大嘴巴子,甚至還拔劍威脅,讓他們莫要礙手礙腳。僕從們大約也聽說過關於竣江公的酒後惡行,知道這位是“說到做到”的主,被震懾住了,不敢跟上前去。
但他們也當然不會阻撓突然出現的鄭雄上前規勸。
而水榭之中,也就只有被害人黨促、行兇者竣江公、人證鄭雄這三人,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僕從們並未目睹,但竣江公火冒三丈主動糾纏鬧事卻是事實,兼着惡行累累,衆人無不相信他在盛怒之下,會代替神明執行“天遣”,以應“不得好死”之咒。
“案發現場,有竣江公已經出鞘的佩劍,說明他的確想殺黨促泄憤,但黨促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應是奪了竣江公的佩劍丟在一旁,兩人之間確有打鬥,我估計鄭雄也真有‘勸阻’的舉動,也許是他,也許是黨促推了一把竣江公,造成竣江公昏厥。”大君繼續分析:“而竣江公昏厥之後,黨促多少還是有些慌亂,傷害王姓也屬重罪,竣江公頭破血流倒地,黨促勢必會上前施救,以圖挽回。”
鄭雄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於是悄悄拿出剛纔私盜的利匕,趁黨促不防,突下殺手。
“黨促也是習武之人,雖被鄭雄得手,卻並沒有立即倒斃,而是拼盡全力拔出胸中匕首,想要反擊,但他顯然已經無能爲力,不過這番舉動卻造成了鮮血噴涌,濺了鄭雄一身。”大君眉梢微挑:“所以鄭雄才必須裝作爲黨促止血,又編造出竣江公欲拔劍行兇,不遂,黨促卻不防對方身上還有兇器,被竣江公得手,當他上前阻止,竣江公卻拔出利匕襲擊,他是迫不得已才奪匕傷人以求自保的證供。”
鄭雄的目的是要讓竣江公死死地背上殺害貴族這口黑鍋,造成因政見之爭而引發血案,竣江公爲泄憤殺人!如此,更會讓諸貴羣情沸騰,不遺餘力地向三姓施壓,促成新政順利施行,這當然是胡、慶二氏之外,衆人都樂見其成的事,故而大君雖然分析出了真相,真要追究的話,也不是找不到證據——比如行兇者竣江公衣上血跡甚少,反而人證鄭雄衣上血跡更多就是個漏洞。
但大君當然不會“察明真兇”,刑部尚書並非胡黨,而是王室親信,他會怎麼斷案就可想而知了。
鄭雄或許也是想到了這一層,纔敢這般果決,全不擔心被官方懷疑。
“這麼一來,貴族與政會的衝突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萬一政會妥協……”孔奚臨蹙眉說道:“殿下的目的是要鼓動貴族廢除政會,而不是僅僅實行賞功封邑。”
“兩姓決不會妥協。”大君卻是胸有成竹:“因爲無論是瀾江公還是伯陽君心裡都很清楚,倘若當真通過封邑與科舉之政,政會也是名存實亡,兩姓王族喪失了對貴族的控制,沒落只是遲早。”
待得政會否決新政,貴族們的怒火再難摁捺,黨促之死便會成爲攻擊政會的利器。
失去了舊貴部衆支持的兩姓,難保執政之權,短時之內再不足懼,不過他們王姓尊榮仍在,尚且苟延殘喘,若是將來貴族與宛姓王室產生新的利益衝突,難保不會再把兩姓推上陣前,藉着他們的名義逼迫王室。
留有隱患堅決不是大君的行事原則,勢必趁此時機,將胡、慶二氏一網打盡,才能斬草除根。
大君正要落坐與孔奚臨細細商議計定,便聽人稟報“夫人求見”,人已經候在書房外頭。
這讓大君受寵若驚,連聲喊請。
旖景交給了大君一封信函。
“門房遞進來的,是自稱商家僕婦者,送來兩箱名貴絲綢以爲拜見之禮,我卻在箱子裡發現了這封書信。”旖景滿面憂色,一副不知怎麼是好的神情。
因那封書信甚是簡單,內容卻很驚悚——
懇請楚王妃三日後未正,於雲山茶坊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