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院子裡怎麼不見人呢,原來都聚在了這裡!”
綠衣丫鬟叉着手站在塘邊,滿面不悅地抱怨道:“雖說五娘這會兒不在,可大家也不能這般明目張膽地偷懶兒,合着把事情都丟給了我,在這裡竟然聚會起來,鳥兒雀兒我一個人喂,屋子裡的桌案椅子也是我一個人擦拭,秋霜找人往和瑞園裡還琉璃碗兒,也只能由我去跑腿兒。”
鶯聲便冷笑道:“誰不知道你最是勤快人兒,總喜歡往秋霜她們面前湊的,我們也不想與你爭功。”
紅雨見兩個丫鬟爭執了起來,忙出聲調解:“原不該漏了櫻桃姐姐,你累了半日,也過來歇歇,用些糕點墊墊肚子。”
櫻桃卻不領情:“我可不像你們這般清閒,領着府裡月錢卻只知道玩兒。”
“你還沒成一等丫鬟呢,就對我們發號施令起來,也不看看有沒有資格,紅雨妹妹可是好心,你連她都敢排揎,還真當自己了不得不成?”鶯聲尖着嗓子回嘴,今日本該她與櫻桃一同當值,她偷懶隨紅雨來了荷塘榭,屋子裡的事就全落在了櫻桃身上,因此一聽櫻桃的話,就覺得是衝着她來的,當然不憤。
紅雨笑道:“姐姐們可別爲這點小事傷了和氣,都少說一句吧,櫻桃姐姐忙了半日,難免焦躁一些,可諸位姐姐也不是有意偷懶兒,不過就是忙裡偷閒,五娘子大度,也不會苛責下人的……”
好個伶俐人,這哪裡是在說和,分明就是將櫻桃與丫鬟們對立起來,說她太過苛責。旖景冷笑,她對紅雨還有幾分瞭解,知道她骨子裡很有幾分驕傲,仗着是宋嬤嬤的孫女兒,父親又是總管,自覺得高人一等,不過前世的她卻很欣賞紅雨這性子,也由得她對下人們發號施令,自己圖個省心。
對這個櫻桃,旖景卻沒有什麼印象了,想來她得罪了紅雨,定是在綠卿苑留不長久的。
又聽她說道:“這裡可是綠卿苑,輪不到你一個松濤園的丫鬟來指手畫腳,五娘子如何也是我們這些奴婢能私下議論的?難道斥責下人不做正事就成了待人苛責?你老子不過也是個家奴,就當自己不是奴婢不成?”
好一個口舌凌厲的丫鬟!旖景暗道,便多瞅了櫻桃兩眼,見她依然叉着腰,盯着紅雨的目光似乎甚是不屑,不由暗暗稱奇。
誰不知道紅雨是宋嬤嬤的孫女兒,大都討好巴結着她,怎麼這個櫻桃卻不買帳,難道兩人之間還有其他過結?
紅雨自從入府成了丫鬟,哪裡受過這麼厲害的話,饒是她滿腹計算,到底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少女,道行還是淺了一些,這會子也漲紅了臉,將笑容隱去,眸子裡閃爍着戾毒的鋒芒:“櫻桃姐姐教訓得是,不過大家同爲奴婢,又何必爲難彼此。”
“小蹄子真是不識好歹!”鶯聲滿心要討好紅雨,當即“仗義執言”:“真當自己已經成了一等丫鬟不成?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吧!別以爲靠着在春暮、秋霜面前賣力就能升等,你還不知道吧,待春暮出了閣,紅雨妹妹就會調入綠卿苑補缺兒,一等丫鬟還輪得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聽到這裡,春暮的手又抖了一抖,而旖景卻已經不想再聽下去,轉身往回走:“這裡不清靜,還是回房去吧。”
虞洲也立即跟了上來,笑着說道:“五妹妹院兒裡的丫鬟真是活色生香,什麼性情的都有,不過我瞧着那紅雨卻是個城府極深的,小小年紀,就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若是對主子忠誠也就罷了,若是別有居心,五妹妹還是仔細着些纔好。”
旖景大詫,甚至忘記了掩示,側身看向虞洲。
他竟然,讓她防備着紅雨?還真是……出人意料呢。
虞洲卻誤解了旖景詫異的含義,一雙鳳眼微微上挑,嘴角帶着抹得意的笑容:“五妹妹想想剛纔那丫鬟說話,似乎兩邊都不得罪,竭力地在勸解,實際上卻挑得那個叫鶯聲的越發惱恨,想來心裡恨毒了指責她的丫鬟,再有,五妹妹也許沒留意,紅雨最後說那句話時,聽着語氣似乎沒什麼,可眼睛裡的神色卻讓人覺得一股子陰冷,這丫鬟,只怕不簡單呢。”
的確是不簡單的,更不簡單的是虞洲,此時不過才十四歲的少年郎,就能做到觀察入微,難怪上一世愚蠢的自己,看不穿他的真實面目,一步步踩進他佈下的陷井之中。
旖景甜甜一笑:“洲哥哥真是目光銳利……可不過就是幾個丫鬟耍強鬥狠罷了,還能翻天不成?我倒是喜歡紅雨的伶俐勁兒。”
“聰明人自然喜歡伶俐人兒,再說她就算有些小聰明,也不敢在五妹妹面前逞強的。”立馬轉了風向,虞洲討好道。
她是伶俐人,我卻是這世上最愚昧的一個,旖景不無諷刺地想,轉頭對春暮說道:“我看那櫻桃纔是真正厲害的,誰不知道紅雨是宋嬤嬤的孫女兒,闔府的丫鬟都討好着她,怎麼櫻桃竟敢當面頂撞,掃了她的顏面?難道這櫻桃的背後,還有比宋嬤嬤更硬的靠山撐腰?”
春暮因爲聽見剛纔丫鬟們的議論羞憤死了一回後,就一直有些心事重重,怔了一怔方纔說道:“她也是家生子,老子原本替老國公駕車,叫做董林,前年染了風寒死了,董林媳婦眼下在花草房當差,櫻桃上頭還有個哥哥,如今在賬房任着小廝兒,也就跑跑腿往莊子裡收每月的帳本兒,哪裡有什麼靠山。”
虞洲又等不及地賣弄:“五妹妹不知道,有些人本身就是剛直的性情,縱然知道會吃虧,也忍不住心裡的火,常常說的有勇無謀就是指的這一類人,別說一個大字不識的丫鬟,連有些飽學之士也是屢屢犯橫,好比當朝有個禮部的清吏司主事,不過就是個正六品,手裡也沒有什麼實權,背後更沒有什麼靠山,竟然敢衝着金相叫板,在朝會上怒斥金相循私,結果呢,被人挑了錯,一貶再貶,先是苑馬寺監副,如今不知在地方哪個縣裡任着個主薄,再貶的話就未入流了。”
春暮是個厚道人,雖說聽不明白清吏司主事和苑馬寺監副的差別在哪兒,大概也明白虞洲的意思,朝政大事她插不得口,但替櫻桃說幾句好話還是不需要猶豫的:“櫻桃倒是個勤快人兒,口齒也伶俐,是年前才從針線房調進來侍候的,一手女紅也好,就是爲人太過爽直,據說之前也是衝撞了羅大家的,纔在針線房待不住,她娘求了楊嬤嬤好多回,才進了綠卿苑,奴婢瞧着她對底下小丫鬟倒也和氣,就是與同屋的鶯聲有些不和。”
“鶯聲可是慣常就好吃懶做?”
“在綠卿苑裡,她年齡也算是長的,因此有些活兒就常指使着小丫鬟們幹,奴婢也說過她幾回,明面上也改了不少,到底還是不如櫻桃勤快。”
“一個老實肯幹,一個偷奸耍滑,也怪不得兩人不和。”旖景想了一想,又問:“羅大家的可是紅雨的外祖母?”
“正是呢,要說羅大家的與櫻桃老子娘還住在一個院兒裡。”春暮答。
難怪櫻桃對紅雨是這態度,原來果真有舊怨,只是如果櫻桃只因爲對羅大家的懷恨,就把帳記在了紅雨頭上,這丫鬟的心思也純澈不到哪兒去,旖景暗忖。
說話間,不知不覺就回了屋子,因着虞洲的突訪,旖景不想讓他進自己的臥房,便讓丫鬟們上了茶去堂屋隔扇後的小廳,兩人一邊一個坐在椅子裡,品茶說話。
楚王府與衛國公府是比鄰,又是親戚,實實在在的通家之好,虞洲更是綠卿苑的常客,與丫鬟們也都熟識,根本不將自己當外人兒,衝着夏雲、秋月秋霜幾個一口一聲姐姐妹妹地喚得殷勤,一會兒要茶點,一會兒要鮮果,一會兒心血來潮地要喝加了冰的酸梅湯,指使得旖景的丫鬟們團團轉。
又說起些國子監裡的趣事兒,把茶水廳裡氣氛營造得十分熱鬧。
旖景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終於有些不耐了,因此打斷他的話,問道:“楚王伯伯與二叔叔身子可好?”
“好……”
“舅祖母與二嬸嬸身子可好?”
“身子並無大礙……”
微微一頓:“渢哥哥身子可好?”
略略一怔:“大哥身子就那樣,祖母提起他就擔心不已,偏偏他還不消停。”
這是什麼意思?旖景正欲細問,虞洲似乎極不想提起楚王世子,一邊岔開話題,愉悅的神情卻委頓下來:“我家出了些事兒,鬧得不可開交……今日過來,一是看望五妹妹,另外也是爲了躲清靜。”
旖景只得順着他的話問出了什麼事。
虞洲短短一嘆:“也不知父親怎麼想的,在外頭養了個伶人,已經十多年了……”
這可是新鮮事!旖景微微有些驚詫,在她的印象裡,鎮國將軍可是個嚴肅人,並不是拈花惹草之輩,雖說府裡也納了房妾室,還是老王妃作的主,前世時只知他與將軍夫人謝氏的感情十分和睦,壓根就沒聽說在外頭養伶人的傳聞。
“別不是外頭沒根沒據的傳言吧?”旖景想當然地說道。
“母親也不知怎麼聽說了,跟父親沒日沒夜地吵,父親忍不住,親口承認了,還說那伶人生了個女兒,今年已經十一歲。”虞洲很有些煩惱的模樣,往常炯炯有神的一雙鳳眼,這時也無精打彩地耷拉着。
……
“祖母問了父親,說是取名叫做安瑾。”
虞安瑾?這怎麼可能?前世在旖景十八年的記憶裡,壓根就不存在這麼一個人!
可是不待她細細再問,與虞洲隔世的第一次再見就突然中斷了,鎮國公府的小廝託人帶話進來——
“二郎快回府吧,聽說夫人查到了將軍外頭的宅子,帶着下人去鬧了一場,將軍氣不過,回來打了夫人一耳光,還說要把外頭那對母女接回王府,夫人氣不過,帶着三郎回了鎮國公府。”
虞洲便滿是無奈,又心急火燎地回去了。
旖景深覺震驚,一邊讓秋月去打聽楚王府這件突發大事,一邊思量着今日與虞洲的交談。
他這個時候,似乎並沒有開始策劃陰謀,對自己的開誠佈公不像作假,更不像與宋嬤嬤、紅雨有勾結的模樣,但旖景還是不能確定,因爲前世時,已經領略了虞洲陰狠僞善的手段。
前世時,她從不曾主動與虞洲談起楚王世子,無從得知虞洲是否對世子早懷怨恨,可今日他說的那句話,顯然是對世子不太友好。猛地想起遠慶十年的元宵夜,當世子身亡,她質問虞洲爲何欺騙她,給她致人死亡的毒藥時,虞洲情緒激動下說出的那番話——
“是,我恨他,恨不得他死!他擁有的一切本就應該屬於我,是他搶走了本應屬於我的爵位,是他搶走了你……旖景,你心裡根本就不曾有過他,你心裡只有我……他早就該死的,五歲那年就該與楚王妃一起死!”
當時她心神俱裂,不及仔細品位這番話的含義,如今想來……
真是難以理解。
若說因爲太后賜婚,自己成了世子妃,虞洲因此對楚王世子懷恨還說得過去,可爲何會說楚王世子搶走了他的爵位?
大隆禮律規定,爵位只能由嫡長子繼承,若無嫡子,庶子繼承爵位都必須得經過聖上御批,而虞洲甚至不是楚王的庶子,僅僅只是個侄子!
雖然依着聖上對楚王的信重,如果世子不治,一定會許可楚王過繼鎮國將軍之子爲嗣,襲爵,但這畢竟不是法定,而是聖恩,更別提世子奪走虞洲的爵位是多麼荒謬的一件事了。
虞洲爲何振振有辭?
還有爲何說楚王世子本該在五歲時就死,爲何說世子應該與楚王妃一同死!
難道楚王妃不是病死?楚王世子自幼患疾另有蹊蹺?
當這個念頭從腦海一掠而過,旖景猛然從椅子裡站了起來!
如果楚王妃是死於非命……楚王世子之症是因爲中毒……是虞洲……
不,不可能,世子比虞洲年長四歲,楚王妃去世時,虞洲不過是尚在襁褓的嬰兒。
旖景搖着頭,不由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
可卻又忽然省悟——
虞洲這時絕不可能就對自己展開設計,因爲這時自己尚還十二歲,遠遠不到議親的年齡,祖母也好,父母也罷,也都還沒有讓自己嫁去楚王府的打算,虞洲不可能未卜先知,在這時就設計好騙取自己信任,利用自己的手毒殺世子的陰謀,可分明宋嬤嬤已經開始了行動,否則也不會楚心積慮地設計讓春暮遠嫁,安排紅雨到自己身邊。
難道宋嬤嬤起初並非因爲虞洲的收買,而是別有企圖?
似乎有什麼事,被自己忽略了,可思緒實在太亂,找不到那條解開亂麻的線索。
也許,應該從楚王妃的死因入手。
試想一下,如果楚王妃死於毒殺,世子之疾也是人爲,那麼這個兇手會是誰?當然不可能是虞洲,但他卻是受益者。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但如若真相果真如此,爲何世人只知楚王妃是病逝呢?
或者是因爲事涉皇族秘事,因此才隱瞞了真相,這極有可能,聯想到前世出嫁前,祖母的欲言又止……
祖母應當知道些什麼吧,旖景默默地思考,在心裡暗暗籌劃。
要解開這些疑惑,必須得從楚王府裡的秘事入手,可惜自己前世糊塗渡日,根本就沒有想過打聽這些事,在楚王府裡兩年,盡都傷感着不能與意中人光明正大了。
再一次慶幸重生。
無論這陰謀背後藏着什麼人,藏着多少人,一定要想辦法將他們一網打盡,不再讓楚王世子生活在陰影與威脅裡,這是自己唯一能爲他做的事,也是自己唯一能彌補的事。
或許也是自己,之所以重生的唯一理由。
那麼眼下……
無論宋嬤嬤現在是出於什麼原因楚心積慮地要獲取自己的信任,自然不能讓她如願,但是關於紅雨,還是讓她待在自己身邊的好,心懷叵測之人,怎麼放心讓她留在毫無防備的長兄身旁呢?更何況若是不給她一個機會,又怎麼能洞悉她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雖然太多的疑惑找不到關健的突破口,旖景腦子裡仍然有如窩着一團亂麻,可她卻漸漸有了清晰的計劃。
“春暮!”突然揚聲。
春暮正在廊子裡發愣,突聞主子的喊聲,慌里慌張地站了起來,下意識一摸臉,掌心就溼潤了,連忙拿出絹帕把眼淚拭盡,調整了一下呼吸,才進了屋子,擡眸瞧見旖景坐在小廳的雕花檀木椅裡,脣角略噙笑意,一雙烏漆漆的墨眸還如往常般清澈,但春暮突然覺得小主子的眸底流淌着她看不分明的暗涌,似乎帶着古井般的幽深森涼。
不覺微微一怔。
“過來坐下,我有話問你。”旖景並沒有再掩飾已經超出年齡的成熟,她決定要讓春暮留在自己身邊,並肩作戰,那麼就無需讓春暮覺得她還是個幼稚的,不知憂愁的少女,首先,應該讓春暮信任自己,將來纔不會對她的吩咐產生疑惑和動搖。
“五娘……奴婢不敢……”春暮連忙推辭。
旖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注視着她,不難看出春暮泛紅的眼角,是哭過了麼?爲何?難道春暮其實也是不想遠嫁的?這樣最好,免得自己還要想辦法說服她,總不能說,我知道你嫁去寧海後,一年之內必死,因此你還是別嫁了吧。
主僕倆略略僵持了一陣,春暮總算是承受不住這無聲壓力,福了福身,在一旁的錦墩上側着身子,忐忑落坐。
卻聽旖景微微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