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蔣嬤嬤知道的事情十分有限,除了銀釵這一樁,也就只有張姨娘這回的天降橫禍。
據她所言,黃氏特意“詔見”,先是詢問了張姨娘可曾與她提起什麼蹊蹺事,蔣嬤嬤否定之後,黃氏又讓她想辦法將二郎對候府七娘“癡心不改”的事泄露給張姨娘,蔣嬤嬤當時已經得了宋嬤嬤的囑咐,得對國公夫人言聽計叢,知無不言,於是順口就將張姨娘已經注意上候府七娘的事兒告訴了黃氏。
於此,旖景已經徹底篤定了黃氏與宋嬤嬤的勾連,並且和候府三房的“來往”,江月寧願搭上閨譽,甘爲黃氏利用,雙方來往一定密切,當年黃五孃的痘疹,極有可能是二舅三舅聯手行惡。
猙獰的面孔已經從陰暗處逐一顯形,旖景心裡滿布森冷,她吩咐了蔣嬤嬤莫要打草驚蛇,當然還是將她一雙子女送回翼州,又讓三順將夏雲親自送去香河農莊,囑咐萬嬸子看守起來,暫時別讓她與人接觸。
旖景正準備主動聯絡姨母娟娘,哪知次日,她正在榮禧堂勸說老王妃一同出席嚴太夫人的壽宴,便聽聞姨母主動登門拜訪的事。
上一世旖景與虞渢成婚並非在遠慶六年,卻也是新婚不久,娟娘就受了龍太夫人之命來王府“看望”旖景,並邀請旖景三日後去龍府作客,當時旖景因爲心裡鬱集,並未細問,哪知去了龍府,才聽朱氏提說那一件事,簡直就是往旖景傷口撒鹽,當時她因爲心頭難過,直言拒絕了朱氏,回府後也沒向任何人提起,後來朱氏的打算當然沒有如願,旖景也再無關注。
估計這回姨母拜訪,依然是爲了朱氏的企圖,被逼無奈。
旖景自然迎了出去,依據禮節,當然要讓娟娘先來榮禧堂見老王妃,小謝氏依然只打了個照面,便告辭了離開。
小謝氏根本不把龍家看在眼裡,龍家雖說也是前朝世家,在東明鼎盛一時,大隆建國後也出了個太傅,但不過是虛銜,手裡實權有限,更別說娟娘夫君眼下不過只是個戶部郎中。
壓根就沒想過這事與她息息相關。
從榮禧堂出來,旖景才攜同姨母一起去了關睢苑,娟娘一路行來,見僕婦們對旖景莫不敬重,屋子裡侍候的又都是旖景的陪嫁丫鬟,聯想到早先小謝氏雖不冷不熱,老王妃卻對她十分和氣熱情,曉得旖景婚後日子遂意,心裡只覺得安慰。
說起來意,娟娘仍然有幾分遲疑:“是想請你去龍府,可你才過了新婚,若是不便出門,也莫要爲難。”
旖景曉得姨母是被逼無奈才走這一趟,先笑着應承了,這才問道:“可還有旁事?”
娟娘神情更添幾分遲疑,那話她實在不好開口,但想到朱氏遲早都會提說,長嘆一聲:“是咱們府大娘的婚事,老夫人逼着我來請你,是想從你這兒套套口風,看有沒可能撮合與虞二郎……”
娟孃親出的二孃今年才八歲,當然不到議親之齡,大娘卻是朱姨娘所出,區區一個庶女,竟然敢奢想嫁入宗室,龍太夫人行事果然“大有章法”。
見旖景但笑不語,娟娘滿嘴角的苦澀:“我說這話,也是逼於無奈,景兒你有個準備就是,到時敷衍過去便罷。”
旖景略過這事,只問娟娘:“姨母,論說我是小輩,問這話有些不該,但您與母親是嫡親姐妹,母親走得早,若她在世,應不會眼看您這般艱難的處境,龍夫人連出席個宴請,都帶着朱姨娘拋頭露面,滿京都誰不笑話她不知體統,大娘尚未及笄,這跋扈的名聲卻已大肆張揚,居然在旁人面前對姨母嘲諷詆譭,可旁人雖說嘲笑龍家家風敗壞,有傷宗法禮教,未免也議論姨母太過懦弱了些,您是三媒六聘的正室,有朝庭誥封的宜人,更是建寧候府的嫡女,怎容一個姨娘與庶女欺了上臉?”
娟娘沒想到旖景會提說這話,略微一怔,神情更是苦澀。
旖景輕輕一嘆:“我也知道是龍夫人給朱姨娘撐腰,便是因着個孝字,家族還得講究宗法體統,也不能由着她倚老賣老,姨母您有爲難之處,但身後還有舅舅與外祖母,龍家如此做法,姨母難道真能忍受?”
“是我命苦,嫁進門兒沒過多久,公公就病逝,才除了服,你姨父就被外放,婆母她本來屬意的就是朱姨娘,硬逼着我點頭納了她爲貴妾,又拘了我在身邊侍疾……你姨父原本不樂意,可他受不住婆母以孝道爲逼,也是怕我爲難……我年輕時也不堪受辱,曾經起過和離的心思,可你姨父一番苦求,他也的確兩頭爲難。”
娟娘一番支支吾吾,還是把這些年的苦楚大概說了出來。
龍氏族人不少外放,留在京都任官的子弟本就不多,龍家祖宅又不在京都,而在隆慶永寧,雖也屬京師直隸,到底隔着百里之距,自從龍姨父外放,族長更是鞭長莫及,龍夫人一人爲大,拘了娟娘在身邊幾年,直到朱姨娘生下庶子庶女,這才讓龍姨父與娟娘“團聚”,龍姨父調回京都,因着朱氏仍是不知收斂,閒話傳到了族裡,便是建寧候也與龍氏族老交涉過,讓他出面約束朱氏敗壞家風,可朱潛當時有金榕中撐腰,手上掌着幾分權勢,聞訊後以子弟仕途作爲要脅,龍氏各支爲了自身利益,勸阻族長莫要得罪朱家,建寧候與太夫人雖說心疼女兒,一時竟也沒有法子。
“姨母眼下可還有和離的心思?”旖景也不顧忌,張口就問。
娟娘長嘆:“你姨父終究還是維護着我的,再者我也有了二孃與三郎一雙子女,熬了這麼多年,哪裡還有那等心思,朱姨娘再怎麼折騰,終究只是個妾室,還有大娘,她越是這般不知好歹,吃虧的還不是她自己,我也想開了,且看着她們跳梁,不聞不問就是。”
旖景:……
隔了數息,又再問娟娘:“若我有法子打壓龍夫人,姨母可願配合?”
娟娘又是一怔,終是搖頭,眼角忍不住泛溼:“我這個人,累了母兄家人操心,眼下還累及晚輩……”
“姨母,您這麼忍着,還不是苦了自己,說不定將來還得牽累二妹妹與三弟,不瞞您說,朱潛這吏部主事已是朝不保夕,藉此機會,莫不給龍夫人震懾。”旖景說道:“姨母,一昧忍讓,只能縱容得那些不知好歹之人貪慾膨脹,今後必成禍患之根。”
其實娟娘也難忍朱姨娘的跋扈挑釁,無奈有朱氏這麼一座大山壓在上頭,她一時也沒有辦法,又因爲回來錦陽,有建寧候府撐腰,朱氏多少還有些收斂,至少不會動輒罰跪禁足,讓她去庵堂“修心養性”,日子比那些年好過多了,娟娘居然生了幾分“心滿意足”,可她終究沒有懦弱到底,想到一雙子女……遂也咬了咬牙,一把拉着旖景的手:“景兒,你若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姨母今後……我是無以爲報……”
“您是我嫡親姨母,說什麼報不報的話。”旖景安慰了娟娘幾句,又問起朱氏與朱姨娘的性情,心裡漸漸有了盤算,忽而話題一轉,提起黃氏:“我似乎察覺,姨母與繼母有些芥蒂?”
娟娘聽旖景改口稱黃氏爲“繼母”,神情立即沉肅下來:“可是她行了什麼不利於你之事?”
有些涉及皇權儲位的厲害旖景終究不好出口,再者還牽連着國公府的一樁隱私,旖景只囫圇將張姨娘那樁事說了出來:“江月並非糊塗人,卻受了繼母的授意,冒着閨譽有損的風險算計張姨娘,我越想越是不安,原來六表姐也曾懷疑五表姐當年身患惡疾是別有隱情……”
緊跟着又將三舅母曾經通過江月送了幾件舊衣給五娘丫鬟的說了一遍,娟娘前後這麼一聯想,竟篤定了二爺與黃氏包含禍心。
“蛇蠍心腸!我就知道……可憐五丫頭……兄嫂千防萬防,哪裡想到竟然是三哥三嫂……好毒的手段!”娟娘忍不住落淚:“前事我也不想多說,後來才曉得他們兄妹一慣是虛僞的,當年廖姨娘的死……廖姨娘若非死了,阿孃怎麼也不會容下這對兄妹,廖姨娘死得蹊蹺,旁人都懷疑是阿孃動的手,可當年爹爹已經病重,再不能維護廖姨娘,阿孃何必多此一舉,我那時還小,不知事發仔細,只是後來聽阿孃與長兄懷疑,廖姨娘是死在了二哥手裡,沒了廖姨娘,阿孃心裡怨氣也平息了幾分,到底又顧忌着人言,才容得這對兄妹。”
旖景深覺震驚:“廖姨娘之死別有隱情?”
“她是服毒!阿孃便是怕謠言滋生,才說是患了急症,可終究只是懷疑,廖姨娘也有可能因爲自保無望才服毒自盡,爲一雙子女留條後路,二姐一貫討好賣乖,我起初也不防她,後來才知中了他們兄妹的算計,可倘若五娘真是他們……”娟娘狠狠咬牙:“必讓他們血債血償。”
“終究只是猜疑,證據已毀,不能僅憑這點便將他們治罪。”旖景勸阻姨母:“外祖母年邁,這事還是暫時瞞着她老人家,不過該提醒大舅一聲,二舅是因心懷怨憤,三舅說不定還圖謀着爵位,大舅舅雖說防備着二舅,卻不對三舅設防。”
“可是一母同胞的血緣兄弟,爲了錢權二字,三哥竟然糊塗至此。”娟娘下意識地揪緊了衣襟,急切地說道:“二姐說不定也圖謀着國公府的爵位,荇兒他……不行,這事也得提醒姐夫,爲絕後患,乾脆將她休了才幹淨。”
“父親那邊我會提醒,可無憑無據,一時也不能將繼母奈何,眼下只有一個蔣嬤嬤的證辭,但她只是個奴婢,繼母終歸是有誥命在身的國夫人,再者就算能證明繼母算計張姨娘,哪家還沒個妻妾之間的爭執,沒得爲了個妾室休棄正妻的理。”旖景只說。
倘若一切真如她所料那般,她絕不會只看着黃氏被休了事,上一世長姐、長兄,包括她與虞渢,這麼多條人命,便是讓繼母兄妹二人一死,也難以抵償。
她做不到那般光風霽月、大度寬容,要讓這兄妹二人生不如死、飽受折磨,才能消解心頭之恨。
“姨母,要替五表姐血恨,千萬不能衝動之下打草驚蛇,便是大舅母都得暫時隱瞞,我會找個機會去候府,與大舅舅面談,只要咱們同心協力,不怕捏不住那些惡人的把柄。”送娟娘出去時,旖景再三叮囑。
要揭穿黃氏的面目,僅憑張姨娘那樁事力度尚且不夠,還得證實宋嬤嬤的惡意,當大長公主與衛國公得知黃氏竟與宋嬤嬤勾聯,又與候府三房“密不可分”,黃五娘之死與江月脫不開干係,黃陶與虞棟狼狽爲奸,這些線索相聯,才能說服長輩們從根本上防範黃氏兄妹,楚王府、國公府、候府三方聯手,就算不能萬無一失,也不會再輕易讓心懷惡意者鑽了空子。
旖景琢磨着,待香河那邊一有準信,是否便該給冬雨“機會”?
哪知她尚且不及着手,竟又出了一件變故,榕樹街再生命案!
依然還是青緞殺人,不過這個死者和案發現場,委實讓旖景覺得十分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