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原以爲這姑娘早該被人接走了,沒料到大半夜都過去了,竟是沒人搭理她。
女子蜷縮着身子,緊緊裹着那條狐裘,可人還在瑟瑟發抖。見她面色潮紅,白辰試溫都不用試,便知是傷重,發熱了。
“唉……”白辰長吁短嘆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條鏈子,嘴裡碎碎念着“非禮勿視”,雙眸半睜半閉地解開姑娘那件破爛不堪衣衫,後背上的傷口邊緣居然結出了一層層薄薄的黑痂,流出的血水已經不是正常的鮮紅色了。
女子又再睡了一日一夜,方纔醒了過來。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殺了白辰。
但那條鞭子硬生生地被白辰格擋在半空,說話聲如同他臉色一樣的蒼白:“老夫好心救你,你這是要恩將仇報?”
“我不要你救!”女子雙目通紅,一手扯緊了衣襟。
“想死?這多容易。拿去,早死早了。”白辰隨手遞過一把匕首。
女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後索性放聲大哭,耍賴起來。
“你輕薄我!你這個登徒子。”
匕首掉在女子的面前,銀亮的刃面上倒映出女子梨花帶雨。
“瞧仔細了,你是女子,老夫對女子不感興趣。”
“呃……你是……”
白辰兇她:“關你何事。”
“……”
悽悽懨懨的哭聲,白辰聽得心煩。甩了袖子便要出去。卻被女子一把拽了衣袖:“不許走。”
白辰很是嚴肅地說:“外面那隻雞要烤焦了!”
女子一邊抽泣着,一邊啃着雞腿,塞得鼓鼓的腮幫子說出的話也是含含糊糊的。
她叫穆瀟瀟,確是胡人。家中還有一兄長。然而前些日子,兄長卻招人謀害,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她到這萬仞崖山,是想替兄長捉只雪雕,只可惜,她的人剛剛一進山,就遇到了熊瞎子,不單沒能見着雪雕的影子,其他人也一戰皆亡,就她一個人逃了出來。
但讓她再憑一己之力,進山追捕雪雕,卻是怎麼都不可能的了。
穆瀟瀟吃完了一隻雞腿,眼巴巴地望着白辰手中的另一隻,白辰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那隻雞腿,心安理得道:“瀟瀟姑娘你重傷未愈,不適合吃這麼油膩的東西。”
“你!那你幹嗎烤雞啊!”
沒吃到雞,又想到自己兄長的悲催,穆瀟瀟眼眶一熱,兩行淚水又滾了下來。
“拿拿拿去。”白辰無法,只好又撕了半隻翅膀給她,“最後一點了啊,說了你不能多吃的。”
被穆瀟瀟這樣一折騰,耽擱了白辰的行程,進山的日子又晚了幾天。好在他也無所事事,只是陪姑娘的事他實在不是很擅長。
應該說他從來都不是很擅長,看不透姑娘的心,到頭來,被傷得體無完膚。
白辰自嘲地笑笑,所以老天爺是爲了安撫他這個被姑娘割得千瘡百孔的心,纔給了他一個齊川麼……
“齊川啊,下回這條鏈子再這麼無用,我一定扔了他啊啊啊啊啊!”
穆瀟瀟的傷好得差不多,被熊瞎子撓破的傷口也開始慢慢結疤,她自然不知道留在傷口上的魔紋在那一次就被白辰給弄走了。
白辰把穆瀟瀟送到山外,叮囑她,讓她趕緊回去,萬一她兄長有個三長兩短,她好歹還能及時在身邊不是。
“呸呸呸!兄長不會有事的。”
“萬仞崖山險要異常,你兄長竟然會放你一人過來,要麼他對你毫無感情,要麼就是他手下當真無人能擔這個差事了。你選一個唄。”
穆瀟瀟哪裡想到過這些,她一路前來,起初還喬裝打扮一番,生怕被兄長抓回去,後來卻發現兄長根本沒有派人跟蹤自己。
她起初以爲是自己僞裝得好,逃過了兄長的眼線,可現在,若真如這人所說,那兄長……
“說起來,你兄長是誰?命這麼珍貴,要妹妹犯險到萬仞崖,捨命抓鳥?”
“我……我……”穆瀟瀟支支吾吾了半天,忽然把心一橫,跪在白辰面前,“求……求你救救我兄長!”
白辰皺眉:“是誰?”
“胡狄王,穆雙沉。”
“哎喲!那李沐是你的誰?”
“你識得我二哥?”穆瀟瀟愕然。
“小心!”
說話間,四下突然一通亂箭蜂擁而至,白辰忙將穆瀟瀟拉到身後,二指劃開一片水藍光幕,箭雨盡數射在結界上,掉了一大圈。
“什麼人?你的仇家?”白辰問道。
穆瀟瀟一臉呆傻。
“總不能是我的仇家吧?”
白辰拎起穆瀟瀟往山裡跑,身後一輪輪的箭雨緊追不捨,儘管那些箭矢根本就破不開他的結界。
萬仞崖積雪太厚,穆瀟瀟一腳踩進雪坑,一時竟難以拔//出來,順帶着白辰的速度也是一滯。
“女人哪……”
白辰回身接她,忽見背後的箭雨突然一支支地匯聚在了一起,像是無形中的一隻手將這些箭矢捆成了一摞。那支巨大的箭頭上凝出一團青灰色的霧團,灰霧不停得盤旋,越旋越大,卷攜着萬仞山的白雪都融成了灰色。
白辰心道“不好”,掌中發一聲雷,千噸大雪驟然拔地而起,在兩人面前豎起一幕屏障。且聚起的雪牆有瞬間凝成一座萬丈冰山,閃着透藍瑩光的冰幕,卻將灰霧映襯得更爲清晰。
穆瀟瀟突然“啊”了一聲,那團黑霧中彷彿出現了一張人臉。而這張人臉頓時讓給她止住了步伐。
“大……大哥!”
穆瀟瀟毅然轉身,朝那塊冰幕撲去。
“作死啊!”白辰唾罵道,“那是該死的半魂,厲鬼中的厲鬼啊!”
萬千羽箭捆縛成的巨型箭矢重重地撞在冰凌層上,冰層爆碎,霎時掀起滔天雪浪,其勢兇猛,天地動搖!
黑羽箭根根碎破,每一斷箭都爬滿了霜珠子,彌天降下的霜雨,如海水倒灌,萬壑爭流!
整個萬仞崖山都彷彿要在這一刻崩碎掉!
白辰終於見到了密密麻麻,傾巢而出的大軍,黑甲黑羽,團團將萬仞山腳包圍住。
穆瀟瀟早在爆裂之時,就已被捲進了那片灰霧,此時灰霧開始變得蒼白,穆瀟瀟的周身都泛起血紅的光芒,這團霧氣不斷地吞噬她體內的血液。
白辰深吸了口氣,雙掌相對,虛無中,翻騰出一抹極爲妖異的幽藍。
風捲。
雲翻。
衆軍腳下虛踩的山石簌簌顫動起來,半空中忽而裂開一點微末的青藍,像漣漪般一圈圈盪漾開,猶如在天際鐫下一道道藍色縷紋。
突然,藍色漣漪暴漲開一絲絲裂痕,形如生出了枝椏,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那團灰霧是第一個察覺到了不對勁,旋轉的氣流似凝滯一般,難移分毫,反而越縮越小。
“萬魔降伏,山河歸淨。”
“砰!”
與他話音同落,天塌地陷!
真正的天塌!明晃晃的青天崩裂,深藍勁芒儼如傾天神掌!
一掌,打落半座萬仞崖山。
天地合一,重歸混沌,萬生萬物,盡皆歸零!
碎裂的天空,崩塌的地面。
山巒不復,江海枯竭!
九幽鬼印!
白辰昏厥前,依稀瞧見亂軍叢中,一抹淡金光芒迅疾飛來。
“呵……”
他眼前一黑,便再無意識。
京城難得下了整月的大雪,滿城銀裝。屋前一株孤零零的梅樹上,卻開遍了紅梅,映雪生輝。
石階也被大雪覆蓋,踩出幾個小小的腳印,腳印盡處是一個裹得跟糰子似的小娃,興奮地到處蹦躂,把整個院子的雪踩得七零八落。
不想奔得急了,踩到了池邊結起的冰上,徑直朝冰面摔去。
“阿辰!”
剛剛踏進屋子的男子一驚,正要出手相救,身邊的一道金光比他更快,一把將小人撈了回來,現出真身,朝男子說道:“四皇叔,你家的這個胖小子還真是重哎!”
疏闊俊朗,黑衣如墨,被稱作四皇叔的男子瞧着那人懷裡的糰子,一張粉撲撲的臉上還帶了些驚魂未定,不過這會兒倒像是尋到了新奇的事物般,肉嘟嘟的手指卷着那人手腕上的一條銀鏈子,玩得不亦樂乎。
“二皇子,多謝相救小兒,還有,我早已不是什麼皇叔了。”白慕青伸手去抱小娃,“阿辰,到阿爹這兒來。”
“四皇叔……”
白慕青想要抱回兒子,豈料肉糰子又朝這人的懷中拱了一拱。大概是累得久,肉糰子安安穩穩地蜷在齊川的懷裡,口水溼了他胸前的衣襟。
“不妨事的,讓他多睡會兒。”
風簌過,飄落一片玉蝶梅,半紫半白,輕巧巧地綴在小孩的眉間,那雙精秀的眉毛微微皺起,直到一隻手將那片梅花揭走,小嘴一彎,便往這人的胸前貼去。
指尖拈着那枚紫白花瓣,聲音卻也像拈上了這寒梅的冰霜。
“皇叔,這小子知道他自己的事麼?”齊川覺到抱在懷裡的糰子柔柔暖暖,可愛得不得了。
“他還小,不記事的。”白慕青揉了揉肉糰子的腦袋,糰子傻傻地咧着嘴,衝他直樂。
齊川伸手去逗他,指尖輕輕地戳了兩下他的臉頰,粉嫩粉嫩的,觸感讓他竟是迷戀住了幾分。
肉糰子也不甘示弱,張着小口去咬他的手指,惹得齊川也來了興致,手指一頓,便被這小鬼一口咬住了。
“鬆口。”白慕青揍了他兩下屁股:“二皇子見諒,小子不懂事。”
齊川擺擺手,打斷他道:“皇叔,他長得這般俊俏,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同她母親一般……”
“我自然是想過的。”白慕青望着兒子,眸底卻一片悵然。“我打算將他送到我師兄那裡。”
齊川:“亓門?”
白慕青:“是。亓門。”
齊川:“皇叔,亓門是降妖門啊。”
“我知道。”白慕青看他道,“你不也早已是亓門中人了麼?”
“我……我還是有些不同的。”
白慕青點點頭:“川兒,我知這個要求有些過分,可我……”他忽地就要跪下,被齊川忙是制止。
“皇叔這是作甚!”
“川兒,請你能替我好好照顧這小子,我不想他同他孃親一樣,我已經連累了他孃親,不能再害了他。”
齊川:“……”
“皇叔,亓門是降妖門,可阿辰他孃親……”
“不要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都請一定不要告訴他。”
“皇叔……”
院中冷風寂靜,兩人都各有心思,大概也只有齊川懷中的小娃兒睡得踏實。
“她走的時候說,她是妖,我是凡人。她癡纏了我一世,本以爲得償了所願,卻不曾想過,我這一世的聲名,地位全都會因此被抹去。
她說,她終於懂了,可惜已經晚了。”
齊川懷中的肉糰子好像睜了睜眼,卻是一片茫然,旋即又再闔上,只是抓着齊川衣服的小手又抓緊了些。
“她希望你能回去。”
“齊川。”白慕青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其實她錯了。從我執意離開皇宮的那一日起,身前身後,那些虛名浮利,與我再無干繫了。我與她一世,欠的只是沒能與她生生世世。”
齊川猛然起身,倒是把抱着的糰子嚇醒了,張着手去摟他的脖子。
“所以,你就打算把他送到亓門?”齊川安撫地拍拍小孩的背脊,“白慕青,她已經死了,難道你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要了麼?”
白慕青上前接過肉糰子,把他抱在自己的身前,目色凝重地看着他:“阿辰想不想娘?”
糰子不明所以,還是點了點頭,軟軟地說了個“想”字。
白慕青把他按在胸前,脣邊的笑容裡衍滿了苦澀,聲音哽咽,更像是自言自語:“我也想她。”
白慕青走的那天,院子裡落下了最後的一朵梅花。
白辰失神地站在門前,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的盡頭。
“阿辰,阿爹去找你娘,好不好?”
“阿辰,今日起,你就是亓門的降妖師了啊。”
被凍得蒼白的小臉上忽然滾下兩行清淚,可他卻連自己都不知道似的,仍舊執楞地望着遠處,天地間,終於只剩下了一片玉雪白茫。
直到有人將他抱起,拭着他的眼淚,柔聲喚他。
“阿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