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兩人從元香樓回來之後,蔣方鐸立刻派人往水秀庵打聽線索去了。
一大清早,窗棱上打響着叮叮咚咚的雨聲。白辰坐在牀沿,有些發愣,茫然地盯着手腕上的那條銀鏈子,他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帶着這條鏈子,好像是亓門被滅之前?還是從自己不記事開始?
銀鏈子的聲音,輕輕脆脆的,確是能夠緩和他的心情,尤其是在他回想到不願想起的過去的時候。
指尖慢慢捻過手鍊,他忽然輕聲說道:“如果我答應見你,那你能不能答應,不讓我想起那些過往。”
銀鏈子平平靜靜地圈在他的腕間,白辰卻覺到腕上生出了一抹滾燙。
其時,突然傳來陣急促的敲門聲,咚咚咚地拍着房門,外面是衙役的大聲嚷嚷。
“上仙,大人有請。”
那一道劈在西郊的驚雷還真是劈出了些古怪。蔣方鐸穿着蓑衣,也已經是渾身溼透了,站在一個六尺見寬的坑壑前,一株被劈成兩截的樹幹橫在坑上,露出底下棺木的一角。
蔣方鐸正指使衙差把棺木擡出來:“西郊荒蕪,鎮民從來都不會把墳塋修在此地。”
“那這是誰家的墳頭?”白辰蹙眉。
陰雨不絕,突然降下的雷光,莫名翻出的棺木,已足夠讓人慎得慌。而眼下明明是朗朗白日,可四下裡卻捲起暗風陣陣,來往呼嘯,猶似怨魂的哭鳴。
幾個正在擡棺的衙役,不知誰一鬆手,只聽一聲重響,棺木又重新砸回了坑中,周遭細土掉落,簌簌落上棺蓋。
然而一連幾次,四五個壯漢居然擡不起一具棺木,反倒是把在場的衆人給嚇到了。只是蔣方鐸沒有發話喊停,他們只得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再上前動手。
“等等。”白辰阻止道,“蔣大人,你讓他們都走遠些。”
衙役們有如得了恩赦,拖着蔣方鐸就往遠處跑,這一跑,當下是連那個坑都瞧不着了。然後跑着跑着才發現,竟是把蔣方鐸弄丟了。
白辰脫去蓑衣,孤身立在雨中,彼時,雨水越下越大,儼然已是滂沱之勢,視線都被大雨所模糊。
“蔣大人,你還不走?”
白辰的掌中浮起一雙純藍幽火,在雨水中翻涌,火苗無聲無息,卻越灼越旺。
“此事你受我所累,我又豈能一走了之。”大雨打在面上有些生疼,蔣方鐸咬着牙道。
“轟!”
一瞬間,蔣方鐸只覺天地亦搖,彌天降下的藍色霧瘴將他籠罩,透過那曾稀薄的結界,蔣方鐸看見那株橫傾的大樹上緩緩落下一行血跡,血跡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口木棺上,蔣方鐸倒抽了口冷氣。
樹皮剝落,竟是露出了一口石碑。
碑上刻着,林氏子慕之墓。
林家少爺!
蔣方鐸腦中一片漿糊,這是林少爺的棺木?!那前幾日他在林府遇見的那人又是誰!
“桀桀桀!你是何人,竟敢壞吾大事!”
方纔那口怎麼都啓不開的棺木,砰的一聲,自己炸開了棺蓋,內裡跳出一副白骨,身無血肉,一對窟窿的眼睛卻像活人一般“咯咯”地轉動起來。
五指成爪,一把掰斷了木棺的邊緣,白骨踏上粘溼的泥土,登時燃起一縷縷黑煙。
骷髏搖搖晃晃着他似要散架的骨骼,每走一步,枯骨上的血色便多加一分。
“哼,噬魂。”
白辰一聲冷哧,凝指成劍,劍光如星辰倒傾,蒼藍色的靈火宛如一張巨大的壁壘,霎時燃在了兩人中間。白骨劃在壁壘上,發出一下下刺耳的尖利。渾身瀰漫出一絲絲青黑色的霧氣。
白辰的掌中藍煙翻騰,幻出一把冰棱長劍,通體雪藍,閃着妖冶的魂光。一劍,直刺進骷髏的心口。
“桀桀。”
骷髏動作一滯,腦袋忽然一垂,彷彿一瞬間,靜止了時空。
然而就在此時,從骷髏的心□□出一道烏黑的勁氣,猝不及防地爬過那柄冰棱劍,鑽入白辰的掌心。
“當!”
長劍掉落,碎成一片藍煙。
白辰怒目,九幽靈火勃然祭出,團團包裹住那具骷髏。
“桀桀桀……桀桀……”
骷髏在火光中打滾,寸寸白骨開始發黑,崩碎,一塊一塊地剝落,就如打碎的瓷瓶,碎落一地的骨片,再是一片一片,焚燒成燼。
“妖孽!敢佈下噬魂之陣,便該想到今日之果!”
“嘭!”
半空中赫然劈下一道亮藍電光,砸在殘存的白骨堆上,刻然間,再無聲息,形神俱消。
額上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滲着,白辰惶然擡頭,此時雲霧散去,暴雨已止,散開層層密雲,可乾坤朗日卻好像被遮上了一襲薄薄的灰色。
受傷的那隻手掌已全部被黑紋侵蝕,蔥白的手竟如同浸染了汁墨,而那團黑霧更是一分一分地往他手腕處蔓延。
白辰雙眸驟然森冷,左掌聚起濃郁的水藍,揚手就往右手手腕上斬去。
“你在做什麼!”
一道刺眼的金光猛然砸在他的手上,出手被打斷,白辰再難提起第二次的氣力了,遠遠地卻是瞧見蔣方鐸撞破了結界,焦急萬分地跑了過來,他眼前一黑,身子徑直向前摔倒。
但有人比蔣方鐸更快一步,一把攬住軟倒的白辰。
白辰閉着雙眸,脣角卻是稍稍彎起,乾澀的嗓子勉勉強強地說:“你到底還是準備見我了麼。”
“你!”抱着他的人本想辯駁,但看見他一臉脆弱的蒼白,到了嘴邊的話語又再嚥了回去,“是我的錯,我早該來見你了。”
金光漸漸歸攏,聚成了一道人影,白辰渾渾噩噩的時候,終於能瞧清些這人的眉眼了。
劍眉,星眸,眸底如繁星灼灼,高挺的鼻樑下,脣畔噙着似有若無的狡黠笑容,明朗疏俊,周身繚繞着薄薄的金色霧氣,添其一身雍容威儀。
“你到底是何人?”白辰自言自語地問道。
“你還是記不得麼?”
白辰搖頭答道:“不記得了,那日之後,我什麼都不願記得。不過……如果你告訴我,我或許可以勉爲其難地回憶一下。”
“齊川。”男子借勢湊到他的耳邊,柔聲叮囑,“這一次,不許再忘了。”
“好。”
蔣方鐸覺得這會兒的自己更像個木樁,恨不得立刻挖個洞,把自己埋實了,就好比不經意撞破了情人間的低語,他一個人,頭頂十七八根大蜡燭,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好在白辰還惦記着銀子,自然也就還惦記着給錢的金主。
於是他說:“蔣大人,該結賬了。”
蔣方鐸:“……”
白辰:“老夫都快賠上半條命了,這回得多給些啊。”
蔣方鐸:“……”
蔣方鐸:“這棺木裡的枯骨究竟是何人?”
白辰被那名男子抱在懷裡,舒服得他整個人都犯懶了:“自然是林家那個少爺。”
“啊!”
“這是他噬魂陣下的陰魂,受他控制,看住他的本源。”
“豈料被你一陣燒了。”齊川突然出聲。
白辰窩進他的胸口,懶懶道:“他是被老天爺劈出來的,老夫這是替天行道,好麼。”
“胡攪蠻纏。”
“哎喲,痛死啦!痛死啦!”白辰送了個白眼給他,當真是胡攪蠻纏起來了。
“長空寺?還是縣衙?”
男子知道白辰身上帶傷,這胡攪蠻纏卻也不全是假的了。
回了縣衙之後,那個去水秀庵打聽情況的衙役也同時回來了,他將水秀庵近兩年添香油人的名冊都搬了回來,一五一十地彙報說,林家主母時常會去水秀庵持齋,有時一住便是一月。
“果然又是林家。”
蔣方鐸在客房門前徘徊許久,卻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進去。聽僕從說,白辰同那位叫齊川的男子已經待在屋裡甚久,甚久。
“啪!”
蔣方鐸捶了自己一腦袋,又甩了甩腦袋,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呼了出來。那隻拍向房門的手不自覺地又放下來了。
“蔣大人?”
門裡該是白辰的聲音,只是低弱得又有些不像話。旋即又是一人的聲音響起。
“讓他進來作什麼?”
白辰答:“讓他瞅瞅老夫傷得這麼重,補恤費也能多給一些嘛。”
“你哪裡傷得重了?”
白辰:“真的很重啊,花都開成這樣了好嗎!痛死我了!”
屋裡不作聲了。
蔣方鐸進屋後,轉了圈才瞧見白辰正坐在牀榻上,朝他揮了揮手。齊川坐在牀邊的几凳上,一把拽下他揮手的那隻手掌,卻是警告蔣方鐸:“不許出聲。”
白辰衣衫半褪,露出一大片的肌膚,凝脂如玉,大抵也不過如是。
然而,在他右後肩那片蒼白的肌膚上,竟是透着一朵純黑的花蕊,蒼白的肌膚下,隨着那些黑紋的遊動,蔣方鐸能清楚地瞧見那朵墨色的花蕊正在緩緩張開,所到之處,宛如滾燙的烈焰灼過,嫩玉般的肌膚如同被火紅的烙鐵一寸一寸地碾過。
男子一隻手緩緩貼近那朵黑蓮,掌心中一抹淡金色的光團裡探出一絲絲的金線,慢慢滲入那些黑色的細紋中。
“唔……”
白辰不再理會蔣方鐸,身子猛然一顫,伏進男子的胸前,渾身戰慄,鬢髮早已被汗水打溼。那些金線已經鑽入了肌膚,隨即盤纏上黑紋,如同將這人的身體當做了戰場,步步逼退着那些猖狂的黑紋。
蔣方鐸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心底打了千八百個問號,卻不知如何發問。
房中是白辰抑制不住的呻//吟,明明極低的嗚咽,偏在此時變得甚是刺耳,連齊川的額頭都溢出了汗珠。
那朵墨色的蓮花花瓣終於漸漸合攏,留在肌膚上的紅痕亦被金光一一撫去。最後,黑蓮重又聚成了花苞,沒有消失,可其周圍依附着金絲已淡淡地消散。
齊川皺着眉,搖了搖頭,隨後替白辰拉好衣衫,擦去他臉上的汗水,舒了口氣:“好些了麼?”
“馬馬虎虎。”白辰無力地閉了閉眼,仰頭倒在牀上,蹬着腳踢開被子,“困死了。”
“好好睡會兒。”
蔣方鐸同齊川出門時,白辰又嚷嚷着叮囑了句。
“蔣大人,去把雲家小姐帶來。”
“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