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要飯的,滾遠點。”
展雲鵬撿着地上掉落的飯菜,用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衫小心翼翼地裹好。這是他今日要來的第一份吃的,姚翠已經等了他整整一天。
沿街的燈籠陸陸續續點了起來,展雲鵬呆呆地站在那扇金漆的大門前。
金壁,燈紅,映着迎來送往的忙碌步伐。
越過那扇硃紅大門,足以讓人醉生夢死,而門外,卻是像展雲鵬這般生不如死之人的地獄。
只一步,便隔成了兩個世間。
霽城民風彪悍,加之胡狄衆多,街頭巷尾時不時地會爆起口角衝突,官府不管,致使這裡的地頭更加橫行霸道。
展雲鵬和姚翠顛沛一路,兩人都不曾出過遠門,不想從綏林出來後,兩人就迷了路,兜兜轉轉之後,卻是到了這霽城。
展雲鵬不過一介書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擡,他本打算在霽城尋一份教書的差事,才發現這城裡要的只是孔武有力之人,如他這般白面書生,擺在門口當招牌麼。
不過也不是全沒有人搭理他,倒是有人替他指了個地方。
金風閣。
展雲鵬的臉色當即變得難看。
豈料那人竟是說上了癮,伸手搭上展雲鵬的肩膀,在他耳邊吹着氣:“小兄弟這細皮嫩肉的,瞧瞧,這一掐便能掐出水了。哈哈哈,金風閣已經許久未曾見到小兄弟這等妙人了啊。”
和着這人猥瑣的笑聲,搭在展雲鵬肩上的手掌一點點地滑落,落到他的臀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展雲鵬揚手一拳砸上那人,那漢子不慌不忙地抓住他的拳頭,浪笑數聲,鬆開手,揚長而去。
“小兄弟若是考慮清楚了,今夜可到盛威鏢局,找我林某,哈哈哈。”
翌日清晨,大街上突然有人嚷嚷着,說是盛威鏢局的林鏢頭死了。
破宅子裡,展雲鵬抱着姚翠睡得正沉,四下已經吵鬧得過分,姚翠早就被吵醒了,而展雲鵬卻仍是睡得安穩。
有同住的乞丐打聽到了外頭的謠言,回了宅子得瑟:“聽說那林鏢頭昨夜出去尋歡,有人瞧見他帶回去一個小倌,結果屋中的油燈整整亮了一宿,誰知今早卻被人發現死在了牀上,還一絲//不掛的……照我看,定是那個不要臉的□□殺人劫財……”
姚翠忽然覺得環住她身子的人輕輕一抖。
“雲郎?”
姚翠這幾日染了風寒,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展雲鵬昨個兒是幾時回來的,只記得她起夜的時候,屋外敲了三更,那會兒,展雲鵬仍未回來。
鏢局死了個鏢頭,流言蜚語地傳了幾日,就漸漸消匿了下去。盛威鏢局照樣走鏢,照樣做着那些打家劫舍的買賣,像是從不曾有過林鏢頭這人一樣。
“翠兒,我買到藥了。”
展雲鵬興奮地捧着幾大包藥材進來。
大夫說姚翠的病拖得久了,沒能好好休養,纔會一直反反覆覆,好不徹底。大夫臨走前環顧了圈破陋的宅子,嘆了句“無瓦無榻”。
那會兒,展雲鵬懷裡正揣着兩隻剛剛搶來的冷包子。
到金風閣來的客人,只爲尋歡,從不問這歡場中人的出身,也不管這人會死會活。
展雲鵬裹着件被撕爛的中衣,踉踉蹌蹌地從屋子滾爬出來,不想一頭撞在一人身上。這人腰間懸着金刀,一件狐裘披在身上,眉眼幽深,鼻樑高挺,一頂裘帽壓到了眉間。
胡人。
“賤人,敢打傷你祖宗!老子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屋裡跟着衝出一個莽漢,手裡提着一把九環大刀,袒露的胸前紋着一顆斑斕猛虎頭,凶神惡煞地罵道:“臭□□,老子一定要弄死你!”
展雲鵬不敢停留,赤着腳便朝大門外奔逃,卻被人一把抓住。
金光簌簌一閃,只見莽漢嗚咽一聲,一對眼珠驀地睜得渾圓,人已軟軟地向前撲倒。展雲鵬瞧得仔細,那顆猛虎的眉心扎着一把亮眼的金刀。
那人彎下腰,向展雲鵬伸出一隻手,脣邊掛着一抹笑意。
“他死了,你不用怕了。”
一夕間,展雲鵬搖身成了霽城呼風喚雨之人。
姚翠從破宅子裡搬到了霽城寸土寸金的大院,大門上懸着的那張匾額,“展府”二字是比她姚家在綏林的更大,更氣派。
展雲鵬替她請來了城裡最好的大夫,抓了最上等的藥。姚翠一度以爲自己又回到了往昔的日子。
那天霽城下了大雨,展雲鵬披了蓑衣匆匆出門。
“雲郎。”姚翠打着傘,踩着一地的水追到大門外,“雲郎,今日雨下得這麼大,也要出門麼?”
“翠兒,你身子不好,萬一再是淋病了,怎生是好。”展雲鵬叱喝了丫鬟,將姚翠領進屋去。
“雲郎。”姚翠抓着他的衣袖,沒來由得生出一絲不安。
展家能有今日,何況又在霽城,少不得有人喜歡嚼舌根,姚翠身居內院,但一來二去,傳到她耳中的,只有更污穢。
“今日不能不去麼?”
展雲鵬語塞,再是抓開她的雙手,壓抑着一股戾氣:“不能。”
馬車在雨幕裡飛馳,少頃,便已不見了蹤影。
“啊啊啊!”
姚翠狠命地將傘摔在地上,大雨頃刻打溼了她整個人。丫鬟慌了手腳,上前扶她,卻是被她怒聲吼斥:“滾!”
姚翠爲了展雲鵬,拋家棄父,從閨中小姐隨着這人風餐露宿,流離轉徙,和要飯的搶食。
只是這失而復得的權勢,竟是展雲鵬賣了自己換回來的,這讓她如何能接受。與其這般無尊無臉地活着,她寧可不要!
寧可統統捨棄!榮華富貴,予她而言,也及不上展雲鵬一人。
否則,她又何必背離姚家。
望城山的雨勢滂沱,然而姚翠闖進別院的時候,只看見滿地的血水,大雨都沖刷不淨。地上橫躺着一具屍身,身上不知被紮了多少處刀口。
唯獨這張面容依然完好。
姚翠認得這人,那日展雲鵬到舊宅接她,身邊跟着的那位,便是這人。
展雲鵬說,這人是他的恩人,李沐。
展雲鵬跪在李沐身邊,亦是滿身的鮮血,手裡抓着只玉如意,如意上沾滿了鮮血。
姚翠慢慢走過去,顧不得他身上的血,只是用力地抱住了他。
“雲郎……”
展雲鵬更像突然失了魂,來來回回地念着:“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展雲鵬,我殺了你!”
剎那間,風捲雲涌,電閃雷鳴。
一道驚雷劃破暗空,砸上了那具棺木,整具棺木爆裂,內裡一聲怒吼,振聾發聵。
棺材蓋砰地被炸飛,一具腐爛的男屍着一襲血衣,渾身是血地從棺中跳了出來。
“展雲鵬,你這忘恩負義小人,終於敢來見我了嗎!”
屍骨上的一對眸子,眼珠腐爛,只剩下兩個陰森的窟窿,此時卻淚如雨下,兩行滿滿的血淚,卻在碰到身上血水時,頃刻蒸發,這衣上的血是祭祀的血,這人被束在血衣中,已是癲狂。
“忘恩負義?”
展雲鵬負手而立,這突然的詐屍彷彿全在其預料之中。
“李大哥,你借我的恩,我還得還不夠麼。霽城七年,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都拜你所賜!”
展雲鵬興許也是瘋了,那具形如骷髏的人一步步逼近他,他竟是躲都不躲,臉上還衍起了笑容,“所以,李大哥,我沒法子,也只好人不人,鬼不鬼地困了你七年。”
“李大哥,你對我的好,我總是要還的,不是?”
“啊啊啊!”
這人這屍便是李沐,死了七年,又何曾想過,展雲鵬會喪心病狂地囚了他七年,魂不得往生,困在這望城山的廢墟,當真是死不得,活不得。
李沐十根乾枯的手指成爪,一下掐上展雲鵬的脖子,展雲鵬不爲所動,任由李沐抓着自己,那張噁心醜陋的鬼臉,幾乎貼到了他的鼻尖。
兩隻黑洞洞的窟窿死死地盯住展雲鵬。
近在咫尺的面容,李沐一個恍惚,彷彿七年未變。
展雲鵬被他扣住脖子,脣邊微微揚起,只是眼眶通紅,落下兩行淚來。
那般模樣,便如當年的金風閣中,驚慌失措突然撞到他身上的那一刻。
驚恐萬般,卻叫他一見猶憐。
“啊啊啊!”
李沐發了狂,仰天長嘯。抓着展雲鵬的手掌不停地顫抖,磕碰着的骨頭髮出“咯咯”的聲響。
卻不見展雲鵬眸色不變,手掌猛然拍出,一掌摁在李沐的眉心。
李沐突然沒了動靜,那顆骷髏的頭顱一點一點地低下,不可思議地望向展雲鵬。
“啊!”
突然,那廂的玄蒼痛呼一聲。
只見玄蒼的眉心莫名出現了一道血色環,掙扎着想要脫出他的身體。而李沐的骨骸也從眉心開始崩碎,一圈晦澀的殷紅慢慢浮現在他的周身。
“嚯嚯……”
玄蒼聲音沙啞,明明已是弱不可聞,可卻偏偏漏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躲在亂石堆後的青靈,一雙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刑架上的那個血人。從他開口讓白辰離開,從他不受控制地打傷白辰。
身着死祭,竟是沒有出聲求過一回。
李沐身上的血色越來越濃,那雙扣住展雲鵬的骨掌也已開始破碎,碎落的指骨,再難抓住眼前這人。
“雲……弟……”
“李大哥,你定是後悔遇上我了吧。哈哈哈,可惜啊,可惜已經晚了。這一世你來不及報仇,那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報不了仇!哈哈哈!”
“後……悔……麼?”
“轟!”
如同天地突然綻開,日色似岩漿傾倒下來,屍骨身上的那層血環如微末剎那消散,李沐大叫一聲。
“當。”
一柄玉如意斷在地上。
展雲鵬驚呆。
李沐擋在他的面前,最後一刻,替他擋下了那道爆起的靈火。
而他整具殘破的骨骼終是化作片片白骨,什麼都不曾留下。
“李大哥!”
展雲鵬愴然跪倒,斷成兩半的如意,被磨掉了那層被鑲上的金箔。
唯雲吾愛,融骨滲血,生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