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大牢中, 巧憐擠在王遠容的身前,擡着頭問他:“阿爹,姥姥是死了麼?”
王遠容抱着她, 卻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他……不是他極力要走, 他母親就不會死, 起碼不會死得那麼早。
在整座城跟本不知道有這麼個怪物存在的時候。
“那東西是人是鬼?”彭玉也被一同押了進來, 關在他們隔壁的那間牢裡,此時這人佇在窗前,一襲月光落在這人的身上, 宛若月宮的神仙,月色落下, 竟是說不出的融合。
“是人, 是我們軍隊的人。”
“那爲何會變成這個樣子?”彭玉走到與他們一牆之隔的牆邊坐下。
王遠容頹然地倚在牆上, 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巧憐的長髮:“因爲……長生不老。”
彭玉爲之一震。
長生不老從來都是凡人追求的極致。
追溯往昔, 迄今不改。
王遠容緩緩說道:“你不知道,我們這一支隊伍從來都不出現在正統的編制裡,哪怕是做到將軍,依然不會有任何人知道,譬如方纔那個被咬死的將軍, 身爲部下, 我們連姓甚名誰都不知。”
彭玉:“可他知道你們的名字。”
“是。所以……因爲他……我們才能一路堅持回來。然而……”
彭玉側頭, 看向牆壁:“然而什麼?”
“然而……”
王遠容的聲音突然低沉了下去, 像是被什麼矇住了口鼻, 悶悶地。
彭玉正要以爲他們是不是出事,去聽見隔壁有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傳過來, 巧憐軟糯的聲音,問着說:“阿爹,你怎麼哭了?是想姥姥了麼?”
“砰!”
王遠容猛地一拳砸在牆上,在彭玉這邊的牆面上也同時掉落不少灰塵。
“然而我們根本不應該回來!”
一個粗獷的漢子突然嗚咽,如同一個孩童,茫然無措。
“我們不該回來的……不該……”
牢門前閃過一道白光,巧憐詫異地喊了一聲:“彭大哥?!”
王遠容亦是駭然擡頭,條件發射,把巧憐迅速拽到身後,退到牆邊:“你!究竟是何人?”
彭玉招呼他坐下:“我若要傷你們,方纔又何必救你們。”
“……”王遠容仍是小心翼翼地離他幾步之遙,“那你能救我們出城麼?”
彭玉搖了搖頭,王遠容忽然起的希望不過轉瞬,就被當頭撲滅了。
“我修爲不高,也堪堪修成人形。”彭玉解釋,“若是我一人,我或許還能有法子出城,但要帶上你們兩個。”
彭玉一翻身,磕在他的面前,砰砰砰地叩了三個頭:“大仙,求求你,把巧憐帶出去!求你一定把巧憐帶出城啊!”
巧憐跪在彭玉的身後,清亮的黑眼珠,此刻卻茫然地看着彭玉,對王遠容道:“阿爹,巧憐不要出城,巧憐要和你在一起。”
“王兄弟,不是我不願,而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彭玉面露苦色,“而且那頭妖物是被染了魔毒,發癲成狂。你們不過凡人,又如何能製得住。”
“魔?魔毒?”王遠容恍然驚醒,“是了!我們鑿開那座山的時候!突然有一大團黑色的濃霧飛出來,起初我們還以爲是尋常的中毒,畢竟我們這支隊伍,一直以來,都是替皇家尋找長生不老藥的,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有遇上過,所以這一次我們也只是以爲碰上了暗裡機關,而且那團黑霧只出現了一瞬,旋即就消散了。”
彭玉問道:“那藥物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後來的事,我們離開了古漠邊關,回京的路上,接二連三有將士病倒。直到隨軍的軍醫也一同病倒後,將軍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派人快馬稟報朝廷,自己則帶着部隊駐紮原地。”
窗外,斜月西移。天空泛出微朦的晨光。
“邊關急報!胡狄二十萬大軍進攻桑梓縣。”
王遠容譏笑着:“這是朝廷給我們的最後一道旨意。”
“不是瘟疫麼?”
王遠容:“你信麼?”
彭玉無力地閉上眼睛:“你們將軍呢?他也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朝廷已經派了降妖師,我們根本沒有退路。可我們不能連累桑梓縣,因爲這裡是我們的家鄉啊。”
“那個降妖師答應我們,他會暫時壓住我們體內的瘟疫。將軍和他說,我們只要回來見一見家人,然後立刻撤出桑梓縣。”
“可現在,你們、我們一個人都不出去了。”
彭玉慢慢起身,把巧憐拉到身後,手中已是多了一把短刃,神情警惕地盯着王遠容。
“是啊,他們本來就沒打算讓我們出去,只要胡狄打來,我們就能和他們同歸於盡。呵呵……這是要拿滿城的性命去護他齊家的的江山啊!啊啊啊!”
“吼!”
牢外天光大亮!
“阿爹!”巧憐掙扎着想要擺脫彭玉的制錮。
王遠容臉上突然暴漲出數道青筋!面容上竟是生出了黃褐色的毛髮,上下四顆的獠牙突出嘴脣。
“殺!殺了我!”
王遠容把自己的一隻手咬在嘴裡,手掌上頓時血流如注。
他聲音含糊,另一隻手發狂似的撓着牆壁,堅硬的磚石被他鋒利的指甲拉出一道道抓痕。
“快殺了我!”
王遠容猛地一聲咆哮,雙手一把撕開自己的衣衫,指着□□的胸膛。
“啊啊啊!”
“阿爹!”
瞬間,彭玉手中的短刃一刀刺進王遠容的心口,只見一道黑色的霧氣赫然逸出,卻被刀刃上閃爍的銀光一卷,卷得無影無蹤。
瞬間,巧憐一掌甩在彭玉的臉上,臉上掛着淚痕,卻寫滿着憤怒。
“我恨你!”
彭玉將巧憐扛起,一腳踹開牢門,衝了出去。
然而等兩人逃出大牢,來到城中才發現,滿城已經都是被魔化的將士!
那些還完全不知所以的無辜百姓,瘋狂地四散躲逃。
整座城池仿似被丟進地獄的熔爐,窮兇極惡地煎熬着無數的人命。
惡鬼食人!
人們逃向四方城門,但等他們衝到城門前,卻看見城門已被烙上,怎麼都打不開了。
桑梓縣被棄成了一座死城。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同一時間,胡狄大軍的鐵蹄已經衝殺到了城外!
胡狄主將高揚起彎刀。
“攻城!”
城中到處是被啃噬的屍骨,斷肢殘臂,在大街上被拖曳出一道道長長的血痕。
街道兩側傾翻的攤子,一扇一扇被撞爛的鋪門。
“砰!”
猛然,一隻血淋淋的爪子一掌拍碎一店家的大門。
“吼!”
幾個已然獸化的兵士張着血盆大口,咆哮着衝入店中,轉眼,拖出兩具剩下一半的人身,銜在他嘴裡的半具人身,竟是被攔腰扯斷,此時仍未氣絕,然而一雙眼底,已是連恐懼都不曾有了。
那人睜着眼,死死地瞪着躲在街角的巧憐。
一汪死寂的眸子,卻窒息着巧憐全部的呼吸!
“啊!”巧憐受不住這等絕望,竟是乘彭玉不注意,跑出了巷子。她一踏上大街,立刻就有四五個獸人朝他轉過頭來。
“不要!”
彭玉想要去抓她,但爲時已晚,巧憐像是着了魔怔一樣,向着那半具屍身,直直地走了過去。
周圍那些將士口中垂涎,朝她聚攏過來。
忽然,巧憐停下步伐,衝着那具已經死了的半屍,輕輕地喚了一聲:“阿爹。”
“吼!”
剎那!
距她最近的那頭獸人猛地撲到她的身上!
但見一抹白光瞬間掠過!將巧憐當頭罩住!白影中,濺出一道鮮紅的血色!
血水灑在女孩的頭上,女孩好像突然回了魂魄。
“彭大哥?!”
“嗷!”
彭玉手起刀落,一柄短刃狠狠地捅進那具獸人的嘴中,刀柄再是一轉,立時將這人的嘴搗成了稀爛。
彭玉背起巧憐竄出包圍圈,而身後的那些獸人更是緊追不捨。
巧憐被他揹着,臉上滿是鮮血,她突然驚叫道:“彭大哥,你受傷了?
彭玉腳下不敢停步,也不敢答話。就怕自己一鬆懈,再提力氣想要逃,便更困難了。
風過,急急灌入耳中的都是被撕咬的人痛苦的哀嚎!
無一人可以逃脫!
無辜的人們,就像是給這些魔化的獸人準備好的食物,在這時揭開了鍋蓋。
隨即引來一羣貪婪、兇殘的饕餮。
彭玉背後的傷口一下一下地抽痛,滲出的血水浸透了巧憐身前的衣裳,巧憐把頭埋在他的背上,泛涌的血腥刺激着她每一次的呼吸。
“嗷!”
兩隻獸人突然同時加快速度,如離弦箭般,一左一右地攔到彭玉的面前。
彭玉一個急停,不想身後竟是飛撲過來一頭更是魁梧的獸人!
彭玉眼神一凜,眼見城門就在那裡,城外攻城車的撞擊聲也已越來越清晰!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這裡!
只要胡狄軍能夠撞破這扇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