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 咯咯。”
突然從廢墟中傳來一聲聲的尖銳的笑聲。只見一道鏽銅色的煙霧慢慢凝聚在倒塌的樓宇殘骸上,周身閃着愈發耀眼的光斑。
霧色越飄越近,越飄越濃。
驀地, 銅色的濃霧中鑽出一張人臉, 五官俱是銅鏡一般的色澤, 褐黃的嘴脣咿咿呀呀的張開, 說出的曲調如同唱戲。
“芙婉, 你終是解了我的戲夢麼?”
霧氣化作了荀生,那個上了妝面的扇子生,他伸出一條手臂, 臂上的肌膚更像是一片片生了鏽的黃銅。
那隻手突兀地停住,停在對方的臉旁。
“你不是芙婉啊……”
“荀生。”
這人自然不是芙婉, 只是那女子會和自己有着全然一樣的容貌, 白辰已然猜到了幾分。
“紅苑城已經毀了, 你也已經死了。”
“不!沒有!”
“我沒有死!“
“芙婉不會殺我的!”
“不會!”
白辰趁他失神之時,拈二指法印, 雲霧瀰漫的城中陡然劈落一道驚雷!
澄藍的電光,猛地砸在他腳邊的兩半碎鏡之上。
“啊啊啊!”
荀生嘶聲慘叫,拼命扯着自己的頭髮,像是要把自己的整塊頭皮都撕扯下來。
九幽靈火吞沒了銅鏡,噴薄的火舌一層層圈纏起兩塊鏡片。
“荀生, 或者, 我該叫你鏡妖。”
“呲!”
荀生的那張人皮從頭頂被剝落, 擠出一抹粘溼的黃褐, 如蛻皮的蟲子, 正極力想要破開這具人繭。
“你從幾時開始發現的?”
“這城是你的化鏡,賭桌上的銀票, 全都是反的,我存了那麼多年銀子,銀票的樣子絕對不會記錯。
後來,我在鏡中瞧見了芙婉,其實那人並不是芙婉,而是你寫下的故事,入了銅鏡,便成了反相。
無論入你戲夢的那人是誰,芙婉都會與他生得一模一樣,不是麼?
看戲人易動情,你把事實顛倒,在那些人看了《紅苑記》之後,再告訴他們,真正錯的,是那個掌門,是她負了荀生,毀了整座城。
讓他們更加生恨那個女子,然後會更因愧疚、憤恨而留下,留在你替他們編織的夢境中。
安元村的那場戲,便是你設下的局。噬奪凡人的元陽,肆意滋長你的修爲,以期渡百年之劫,便可得成正果。
鏡。
本是無生之物,你卻爲了修煉,強取人之元陽,顛亂六界之規。吾如何還能容你。”
“咯咯,咯咯……”
鏡妖一身帶血的皮肉,赤條條地立在那裡,荀生的那副皮囊如被脫去的衣裳,褪在她的腳下,棄如敝屣。
“區區一降妖師,也敢壞吾大事!”
“咯咯,咯咯……”
剎那,烏雲漫卷,黑雲中響起悶雷,隆隆翻滾而來。數道紫電雷光劃破滿城黑暗,震得整片大地都在顫動。
妖物身上忽然泛起道道紫紅色的光芒,像極了被陽光照到的銅鏡,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其身上。
只見無數道紫紅猶若彌天撒開了一張絲網,密密麻麻地在白辰身邊織起。愈來愈紅的顏色,直將天地一同染紅。
何謂不見天日,一張紅網織得是滴水不漏,像是一隻巨大的繭子,唯能瞧見內裡一點白影竟是一動不動。
鏡妖嘴角倏含笑,目似桃花蕩。
她託身荀生已久,舉手投足都像極了青衣,這麼多年扮下來,怕是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妖,是人了。
“孽障,你逆天佈下分魂裂魄陣,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平白增添無數人命。”閃着琉璃光的鏡面下,白辰的聲音卻透過得異常清晰。
“只是……”
殷紅色銅鏡上,發出幾聲促然的爆脆。像是無暇的鏡面上突然多出的裂痕,一道,跟着向四面八方蔓延。
“只是,你不過一面銅鏡,又緣何會知道分魂裂魄陣!”
瞬間,冰凌劍一聲長嘯,眨眼已是斬斷了那一抹鮮紅!
白辰長劍斷風,直指那個笑得詭豔的妖婆子!
他手腕輕挽,劍尖半斜,堪堪避開那人的紅芒,腳下一轉,眨眼轉至那具妖物跟前,劍鋒傾然劃過,只差一釐,便可及頸。
“哈哈,想不到降妖師這般俊俏,功夫倒也是不弱,不過,想除我,還差得太遠!哈哈!哈哈!”
忽然,她左手高舉過頂,只見無數條硃紅色光芒從其指尖降下,自上而下罩住,近在咫尺的兩人,而白辰的劍,已被紅絲纏繞。
“降妖師,你生得這般好看,可是把奴家的心,都給勾去了呀。”驀然變聲成嬌羞的女子,一顰一言,盡能酥人心魂。只是,美豔之下,毒辣無比!
鏡妖伸出雙手,牢牢環住白辰的脖子,竟是要……吻上他的脣。
白辰目光驟緊,這女子口中吐出一道銀光,卻是最後一枚碎鏡!
“鏡妖,你該死!”白辰有若哀嘆,跟着,雙目悄然一合,只聽“噗——”的一聲輕響,冰凌劍上頓時燃起熊熊靈火。
詭豔澄藍的火光。
連着劍上蠶蛹般的紅芒一起捅進那人的腹中,接着猛然拔出。
劍尖挑出一顆銅黃妖丹。
斑駁的紋理在其上越碎越多。
“嘭!”
長劍輕抖,妖丹如齏粉,散入塵埃。
鏡妖不可思議望着小腹上的大洞,噴出的鮮血登時洇紅了她的衣衫。“咚”的栽倒在地,一雙眼,睜得甚圓。
豈料白辰根本不去瞧他,徑直越過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軀,走近荀生那張皮囊前,低聲問道。
“分魂裂魄是你自己教這妖物擺下的麼?”
“呵呵呵,呵呵呵……”
乾癟的人皮上,一張嘴中竟是發出聲聲陰測測的笑聲。
慢慢地立起的人皮,不多時,居然完整無缺地出現在了白辰眼前,身上再無一塊銅鏽,跟個常人無甚區別了,肌骨、血肉,就是那雙眸子都是黑白分明。
“多謝上仙相救。”荀生作揖,“我被那隻妖物困了百年,今時方得重見了天日。”
“爲何要教她此陣,來裂自己的魂魄”白辰問他道。
“呵,此陣我曾在父親的藏書中見過。當日我墜崖之後,就被她擒住,她當即就要殺我取元陽。”
這人脣邊勾着的笑意,讓白辰瞧着分分刻刻生厭。
“你跳崖之時,不就打算死了麼?”
荀生忽然瞧向他,眼波微微一轉:“正是因爲死過一次,纔會奢想繼續活着,哪怕苟延殘喘,也好。不是麼?上仙?”
白辰心口一陣劇痛。
“她將我封在陣眼中,我根本無法反抗。我一凡人,又如何能阻止得了妖。”
“後來呢?”
“後來。”荀生撫過臂上纏着的水袖,“後來她就寄身在我體內,借我之身,騙盡世人百年。”他忽忽一笑,冷然道,“一張人面,一個傳言,就能讓那些俗世之人心甘情願地墮入圈套,成爲她修行的靈力。是妖太奸詐,還是人太愚蠢。是非不辨,黑白不問。”
“後來呢?”白辰睇着他,又再問了句。
“後來?”荀生略感狐疑。
“後來。”眼前頓起一片雪藍光芒,白辰猛地衝到荀生前面,一把拽起他的衣襟,怒目圓睜。
“後來你便教唆鏡妖,讓她借荀生的那張人面,遊走人界。那些元陽,她根本得之無用,不過是你許她成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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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妖是個幌子!你利用它她欲得道的執念,來替你煉化世人,墮魔道!
荀生是第一個!還有……穆雙沉!
我一直想不明白,爲何穆雙沉放着好好的一個皇帝不當,偏要尋什麼雪雕。
雪雕,起死回生啊。
他要復生他的胞弟,李沐,不是?”
荀生被白辰抓着領襟,如聽書似的,嘴角的微笑依然衍着,像是白辰所說的一切,俱與他無關。
而白辰也好像根本不期待他的反饋,只是自己一字一句地說着。
“人有私念,一旦墮入魔道,其心就會被魔念吞噬,逃不得,死不得,人不人,鬼不鬼。便成了一具一具的行屍走肉,最終,都會爲你所控制!
就如當年……你利用……桑如煙……”
白辰眼底一片死灰,彷彿早已流乾了血液,空洞,蒼涼。
瞧見的,唯是一片廢墟的亓門。
“你利用桑如煙……來控制我。”
“魔宗,烈行天!!”
同時,一道青光暴雨猛然斬下!
“白辰,當初亓門毀滅之時,本宗怎就把你放過了呢。”荀生張口道。
“不過現在想來,若就這麼把你毀了,本宗倒當真有些捨不得了。”
荀生面上的笑容絲毫不見慌亂,在他的眉心處卻慢慢浮現了一條黑紋,時有時無地變幻着。
以人伺魔。
“呵,他既已成魔,那都該死!”
但見白辰的掌心旋起藍色冰晶,凝而爲劍。劍花輕拈,一劍直刺荀生。豈料荀生一動未動,脣邊的笑愈加瘮人。
“白辰,這麼多年,你還是心軟啊。”荀生懶懶道,“我是魔,不是人。不過佔了具人的皮相,你還是下不了手麼。呵呵。”
“嗤!”
黑霧中,荀生一掌推出,一枚棕黑的箭矢,掠起一陣陰冷的疾風,直直透入白辰的胸口。
黑箭乍然入體,白辰只做不知,冰棱劍劍尖閃過一點魂光,徑直點上荀生的檀中。
“不是我下不了手,而是……沒那個必要!”
白辰倏然拔劍,卻聽一聲淒厲的喊叫,荀生的檀中穴裡,鑽出兩道琥珀色的瑩潤光點,竭力想要合在一處,而一抹純黑的魔念則硬生生地從中間將兩者分開。
“魂合!”
“荀生……你等了這麼久,難道不想見一見芙婉麼?裂魂百年,你還願一直自我折磨下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