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城門, 再跨一步,便算是入城了。
綏林縣再小,可它人來人往, 朝作晚歸, 那纔是人間該有的生氣。紅苑再大, 只看城中的死氣, 齊川調侃說, 這裡大概和地府也不差了
陰森、寂靜、孤冷。
是地府該有的樣子。
兩人記得入城之時,還是申時左右,照理說這天色不該暗得這麼快的, 眨眼間,竟然暗成了伸手不見五指。
白辰稍稍移了半步, 手指有意無意地碰到齊川的手, 才舒了口氣。
“軒轅門當年殺得還真是乾乾淨淨。居然一個都沒有放過。”
身邊的人抓住他的手, 一語不發。
白辰忽然發現,自打進了城之後, 他的眼前忽然多出了一些微渺的光線。他索性扯下了布帛,不其然,竟能依稀瞧見些事物的影子,只是那些事物上都籠罩着一層白晃晃的濛霧。
前方是一座二層高的樓宇,乍一瞧, 和元香樓有些相似, 只是那足足佔了大半巷子的正樓卻是比元香樓要氣派得多。
曾經的雕樑畫棟被圈進了蛛網, 整牆整牆地爬着枯黃的藤蔓, 如同禁錮着準備吞噬的獵物, 死死咬住。
“銷金窩,當年該何其興盛。”白辰想。
齊川的手只顧扣着他, 扣得他的手腕有些微微發疼。
“齊川?”
白辰猶疑着喊了聲,一腳踏上了坑窪的石階。
霎那,他感到眼前一亮,就像黑夜中有人突然點了燈,耳邊也立時掀起一片嘈雜。
樓前的遊廊下,懸着八盞大紅的燈籠,掛在風中,卻紋絲不動,燃着的燭火溢出一縷筆直的青煙。
白辰略覺驚訝,一時卻說不出古怪。還在狐疑,背後被人猛地一推,直接把他推進了樓中。
滿堂燈火,金碧輝煌。
周圍的人們,一個個酒色浮面,雙目充血,嘴裡嘰裡呱啦地噴着污言穢語,銀票一張張地被拍在桌上,然後是一羣喊破天的吆喝聲。
白辰瞥了眼賭桌上的銀票,皺了皺眉走開。
“啊啊啊!”
賭桌那頭突然傳來的吼叫,白辰回頭,卻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提着自己的一隻斷掌,押在了賭案上,斷口處仍在淌血,他全然不顧,高喊着讓莊家開骰。
另一廂的被紅紗帳幔隔起,還未走近,就能聞到飄來陣陣濃郁的腥羶,混着各種各色的花香。
“快些快些,今晚的花魁快出來了。”
兩人從白辰身邊匆匆經過,撩過帳幔,鑽進了裡廂。
“這位兄弟,你不進來麼?”
兩人中的一人突然揭起帳幔,朝白辰道,彷彿兩人早已熟稔。
金光燦燦的扶梯上,站着一位身着硃紅羅裙的女子,裙上繡着金絲火鳳,肩頭罩一件朦朧的披肩,若隱若現地透出底下的冰肌玉骨。
而此時,堂下的那些慾望已是赤//裸,淫靡的目光紛紛紮在那個花魁的身上,恨不得立刻撕了她全部的包裹。
尤其是面上的那一方紅色紗巾。
女子搭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臺階,她每走一步,便會惹來一陣騷動,如飢似渴的人剛撲到她的身邊,立刻被護院拎起,甩出去。
身影停在白辰面前,望着女子的眸子,白辰突然感到一種窒息,因爲在她幽亮的眼眸裡,竟是映着一雙與她一樣的眼眸。
“荀生,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女子驀然開口,眉眼傾瀉出笑意,如潮般席捲過白辰的心頭。
“荀生,你終於肯見我了。”
她一把扯下面紗,白辰只覺眼前剎那天旋地轉,之前所有的景象,瞬間支離破碎,天塌地裂。
崩碎的人面,傾塌的金色旋梯,還有那隻血淋淋的斷掌,全部向他砸了過來!
只有那個女子仍舊站在他眼前,那張臉,和白辰一模一樣。
“齊川……”
白辰昏厥前,腦中掠過的只有這兩個字……
窗外陽光正好,暖洋洋地落在妝臺上的銅鏡,鏡中的一張人面,不知是白辰,還是金樓中的那個女子。
“芙婉!”
房門被忽然撞開,一男子揚着滿臉歡喜衝進屋子。
“芙婉,我爹……我爹他同意了!”
“真的?”對鏡而坐的人轉過身來。
男子用力點了點頭,伸了手掌比劃了下:“五日。”
“他說五日之後,他會開城,迎你們的人入城。”
鏡中的女子好像笑了笑:“荀生,等事了之後,你和我回軒轅門吧。”
“軒轅門?”荀生臉色一僵,退開幾步,卻帶愁容,小心翼翼地問道,“一定要去麼?芙婉,你不喜歡這裡麼?不喜歡紅苑麼?”
“我喜歡的是你啊,荀生。”
荀生呆呆地望着她。
紅苑城有着最榮華富貴的地方,同樣有最陰暗無光的死地。
芙婉的馬車經過這旮旯角落時問:“荀生,這些人若是死了,怎麼辦。”
駕着馬車的荀生答道:“扔出城去。”
當夜,一具乞丐的屍體從城牆上被扔了下去,跌碎了骨頭。城樓上的人沒看見有幾道黑影早已潛伏在不遠的地方。
五日之後,半空中悠悠飄起了雪花。
“芙婉,等萬仞崖山積了雪,我帶你去看整座紅苑的雪景,從山下往下看,好不漂亮。”
“好啊。”芙婉抓過那柄數日未碰的青鋒劍,換過一身墨色勁裝,滿身英武,瞧得荀生卻是癡了。
英姿颯颯的女子。
那日,自己在城門前一見到她,便知道自己怎麼都揮不去那道身影了。
她中箭受傷,自己終於有機會偷偷把她接進城中,他想着,就這麼一直一直地把她藏起來。
父親不會知道,她也再回不了京城了。
那樣,就可以永遠留在他身邊。
可當她抱住他的時候,一身滾燙的血紅長衣,緊緊地貼上他,瞬間燙盡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答應去勸說自己的父親,勸他投誠。
“荀生。”
紅苑城的城門終於在緩緩地打開,綻在她脣邊的笑意也越來越大。
“荀生,曾經有一刻,我真的喜歡過你。”
荀生陪在她身邊,不明所以。在他的另一側,是紅苑城的城主,他的父親。
城門外,武林衆人刀槍密密如林,泛起寒光冷冽,齊齊整整的黑甲死士,是她一路斬妖降魔,決殺惡貫滿盈之人的百勝之軍。
盟令如山,只聽她一人號令!
長劍赫然劃破蒼穹,盪開無數銀光。
“殺!”
她一聲高呼,墨色袍裳頃刻跨過荀生的身前。
那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是誰,就已經被她一劍貫穿了胸膛。
不計其數的黑甲死士越過城門,廝殺進來。
喊殺聲,哭救聲,遍地哀嚎。
無情的刀戟濺起了血光,夾雜着純白的雪花落下。
“芙婉?”
荀生親眼看見,她的劍尖上挑着他父親的屍體,那個昨日還在對自己說。
“軒轅門,你若想去,那便去吧。”
父親同意了,他想告訴芙婉,父親同意自己和她去軒轅門了。
“荀生,我負蒼生之命而來。”
“誅城。”
荀生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頭栽倒。
萬仞崖上,芙婉那支已是通體血紅的長劍靜靜地指向荀生。
“你要殺我,是麼?”
荀生不知該不該慶幸自己暈過去了,能不用親眼瞧見她的屠城。可是看不見,不表示他能夠逃避。
他是紅苑城的罪人,他逃不了,至死都是。
劍尖又近一分:“荀生,我師傅死在紅苑的劍下,武林中那麼多人死在紅苑的劍下,所以我……。”
“我知道。”荀生抹去嘴角的血痕,“誅城。”
她手腕一抖,長劍被高高提起,荀生閉上眼睛,只等她冰冷的劍尖刺進自己的心口。
等滾燙的鮮血流盡,他就可以去見他的父親了,不論到時父親還會不會原諒他。
然而荀生只感到了肌膚上的寒慄,並沒有如期而來的劇痛。
“你走吧。有多遠走多遠。”
芙婉收回佩劍,轉身離開。
“芙婉,你不是要殺我麼?”
“我殺不了你,所以,你走吧。”
“芙婉……你還要我和你回軒轅門麼?”
“不必了。”
“是不是從來都‘不必’?”
“荀生,我們不要再見了。”
“嗯,我們不會再見了。”
利刃上閃着幽藍的光芒,染毒的匕首從她的後背插入,幾乎沒柄。
女將難以置信地側過頭,卻看到男子已然淚流滿面,可背心的那一刀卻又捅深了一分。
“芙婉……芙婉……”
“芙婉,你我生時殊途,死後亦不要同路了。”
荀生鬆開雙手,躍下萬仞山崖。
芙婉仰面倒在地上,落下的雪花漸漸覆蓋了她的身子,將滿地的血水掩住,將滿城的血跡也一起掩住了。
窗外陽光正好,光線暖洋洋地落在妝臺上的銅鏡,鏡中的那張人面,不知又是何人。
倏忽間,銅鏡開始猛烈地晃動,連着灑在上面的陽光也一起碎裂,而那張女子的容顏一點一點卸去妝容,顯出清秀雅緻的面容來。
鏡中的人目闔上雙目,跟着一聲輕微的爆響。銅鏡裂成兩半,如當初金樓忽然山搖地動般,周圍的一切紛紛炸裂。淨脆的聲響,彷彿這裡就是一面巨大的銅鏡。
如今鏡子碎了,終於露出了原來的本相。
紅苑城的本相。
斷壁殘垣,滿山荒墳。
金樓的兩層樓閣早已坍塌多年,廊柱,磚石,碾碎了樓前的八盞燈籠,陰風陣陣捲過,拂亂的塵埃幾欲迷人眼。
白辰站在廢墟前,腳邊躺着一面裂成兩半的銅鏡。